洛京,尚书令魏府,寅时三刻。
万籁俱寂,唯有府内书房依旧亮着孤灯。
魏泯刚批阅完最后一叠关乎漕运改道的紧急公文,正揉着酸胀的眉心,准备唤人伺候歇息。
紫檀木几案的一角,还随意搁着白日里从关中岐山老家快马送来的、为嫡孙庆贺周岁的土仪与家书,锦盒未启,透着几分难得的、属于世俗人伦的暖意。
然而,这份深夜的宁静与那丝微弱的欣慰,在下一刻被砸得粉碎!
「砰——哐当!」
书房那扇沉重的花梨木门竟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门扇砸在墙上,发出巨响。
一个血人——真正意义上的血人——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重重摔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来人衣衫槛褛,满身干涸与新鲜交织的血污掩盖了原本的魏氏仆从服饰,脸上混杂着尘土、泪水和恐惧,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冤魂。
他擡起头,露出一双因极度惊恐而几乎涣散的瞳孔,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
濒死般的嗬嗬声,半晌才挤出一句撕裂般的哭嚎:「家————家主!呜————呜呜————完了!全完了!岐山————岐山庄子————没了啊!」
魏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霍然起身,愠怒之色刚现,待看清来人腰间那枚虽沾血却依稀可辨的魏家腰牌,以及那副只有在遭遇灭顶之灾才会有的绝望神情时,一股冰寒刺骨的不祥预感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
他几步抢到对方面前,也顾不得污秽,一把抓住其颤抖的肩膀,声音因急促而尖利:「魏七?!是你?!你不是在岐山看守祖庄吗?怎会弄成这般模样?!
快说!庄子出了什幺事?!」
那名叫魏七的年轻族人,仿佛被家主的目光灼伤,涕泪血污混作一团,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语无伦次:「是————是土匪!好多好多土匪!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昨儿夜里————子时刚过————他们————他们杀进来了!」
「胡说!」
魏泯目眦欲裂,厉声打断,「庄内有精锐部曲三百,高墙深沟,弓弩齐备!
岂是寻常流寇能破?值守之人难道都死了吗?!」
「他们————他们是趁着孙少爷的寿宴————庄里大部分人都喝得烂醉————守夜的也————也松懈了————」
魏七哭喊着,双手死死抠着地面,「那些人————根本不是人!是恶鬼!见人就砍————三爷想组织人手抵抗,刚喊出声就被————就被那个戴青铜鬼面的头子一刀————劈成了两半!五爷、七叔公————好多族老————都————都死了!满地————满地都是血啊家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魏泯的心口!
他眼前猛地一黑,身形剧烈一晃,若非及时扶住身旁的书案,几乎栽倒。
他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声音已然变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庄————
庄子呢?库房————粮仓————如何?!」
「烧了!全烧了!」
魏七发出绝望的哀鸣,用头撞击着地面,「那帮天杀的!抢光了粮仓银库还不算————临走还放了火!千百年祖宅啊————亭台楼阁————全在火海里————小的————小的是趴在死人堆里装死,又趁乱抢了匹惊马,一路跑死了三匹马————
才————才跑来给家主报信啊!家主!您要替死去的族人报仇!报仇雪恨啊!」
「轰——!」
魏七最后的哭诉,如同九天惊雷,在魏泯的颅腔内炸开!
庄毁!人亡!财尽!祖业成灰!
一幅幅惨绝人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闪现:冲天的烈焰吞噬着雕梁画栋,熟悉的亲族面孔在刀光下扭曲、倒下,堆积如山的粮食金银被暴徒劫掠————
魏氏在关中囤积的钱粮,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这虽然只是魏家的一部分钱财,那也是很大一笔啊!
奇耻大辱!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刷!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噗一」
魏泯终究没能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身前的地砖和衣襟。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因极致的愤怒涌上骇人的潮红,额头、脖颈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一双平日里深沉似海、掌控朝局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与杀意!
「查!」
他从牙齿缝里生生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冰冷,仿佛带着地狱的寒风,「给老夫动用一切力量!彻查!是哪一路不知死活的魑魅魍魉,敢犯我魏氏虎威!就算把秦岭翻过来,也要把这群蝼蚁给老夫揪出来!碎尸万段!」
「是!是!」
魏七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慌忙补充,「那个带头————戴着一副青铜面具,狰狞可怖,手段极其狠辣!」
「青铜面具?」
魏泯眼中厉色一闪,这个鲜明的特征让他瞬间意识到此事绝非普通劫掠。
逆种文人?
是寻仇?
还是政敌指使?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但此刻,复仇的烈焰压倒了一切。
「传我命令!」
他转向闻声赶来、跪在门口噤若寒蝉的管家和侍卫长,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即刻以尚书省暨兵部名义,签发八百里加急剿匪令!通令关中各州县、各道行军总管!给老夫围剿这群逆贼!格杀勿论!悬赏!擒杀贼首者,赏万金,官升三级!不,封爵!老夫要他们的人头,祭奠我魏氏亡魂!
「再立刻飞鸽传书关中所有门生故吏,动用一切江湖眼线、地方势力,重金悬赏!老夫要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遵命!」
管家与侍卫长声音发颤,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整个魏府瞬间从沉睡中惊醒,被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氛围紧紧包裹。
魏七被人搀扶下去。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魏泯瞬间佝偻了许多的背影。
他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短短片刻,竟似苍老了十岁。
他颤抖着手,拿起几案上那封还未拆阅的家书,上面似乎还带着岐山故土的芬芳,而如今,那片土地已浸透族人的鲜血。
岐山基业毁于一旦,亲族惨遭屠戮!
这不仅是难以估量的财产损失和切肤之痛,更是对他魏氏门阀千百年威望的致命一击!
消息一旦传开,他魏泯必将沦为整个洛京的笑柄!
政敌们会如何落井下石?陛下又会如何看?
「青铜面甲————」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交织着蚀骨的怨毒与冰冷的算计。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必有蹊跷。
但无论牵扯到谁,都必须用最残酷的手段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