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圣城。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唯有大儒董献的书房,还亮着一豆孤光。
他没有丝毫睡意,如同一尊沉思的雕像,独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
案头,一盏造型古拙的青瓷油灯,焰心微微跳动,将昏黄而温暖的光晕,静静投射在他手中那卷墨迹犹新、仿佛还带着洛水文华殿气息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抄录卷上。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颤,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过纸上那些力透纸背的文字,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纸张,触摸到书写者那颗滚烫而悲悯的心。
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深邃的眼眸中,交织着震撼、困惑,以及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光芒。
窗外,月色清冷如霜,无声地洒在庭院中的枯枝上。
室内,只闻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啪声,以及老人那沉重而悠长、仿佛承载了无数经史子集重量的呼吸声。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他低声吟哦,声音沙哑而缓慢。
每一句诗,都像一枚淬了冰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他这位皓首穷经、历经宦海沉浮的大儒心中最不设防的柔软角落,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令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共鸣,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认知被颠覆的巨大困惑。
他知道江行舟的底细,甚至比常人更清楚。
此子乃江阴人士,其父江晏,曾是一位颇有才名、却时运不济的文士,与薛国公薛崇虎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
然而江晏命薄,在塞北英年早逝,其母在江行舟年仅十一岁时,便似乎心灰意冷,将独子托付给已封薛国公、权势煊赫的薛崇虎抚养,随后便如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换言之,江行舟的成长轨迹,几乎完全是在薛国公府的荫庇之下!
薛国公府是何等门第?
那是大周朝顶级的勋贵世家,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仆从如云!
即便江行舟是寄人篱下的义子身份,以薛崇虎那般豪爽仗义、重诺守信的性格,以及薛家这等高门大户注重声誉的门风,也绝无可能在衣食住行、用度教养上有半分亏待。
他理应是锦衣玉食,鲜衣怒马,接触的是最顶层的勋贵权势圈子,见识的是大周圣朝江南的繁华似锦。
他的世界,本该是琉璃盏、珊瑚树,是诗酒风流,是前程似锦。
那幺,这无法回避、尖锐无比的问题便来了一「他————他究竟是如何体悟到这等————这等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贫寒与凄楚的?」
董献放下诗卷,仰靠椅背,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学识无法解释现实的迷茫,「这诗中描绘的,茅屋在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惊惶,裹着冰冷似铁的旧被、听着儿女在梦中因寒冷而蹬破被里的无助。
还有那长夜漫漫、屋漏偏逢连夜雨、无处可躲的绝望——————这种种细节,这种对底层寒士挣扎求生、在饥寒交迫中近乎窒息的切肤之痛的精微洞察————
这绝非一个在国公府锦绣堆里、在蜜罐中泡大的少年郎,仅凭想像力和辞藻堆砌所能企及的!」
这种体验,需要真正经历过家徒四壁、寒风如刀般从缝隙刮入骨髓的刺痛!
需要亲眼见过、甚至亲身熬过那种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的漫漫长夜!
这需要岁月的残酷打磨与苦难的无情淬链,才能将这种感受融入血脉,化为笔下如此真实骇人的力量!
可江行舟,他年仅十七岁!
他的人生履历,清晰得几乎与「贫寒」二字绝缘!
「难道————」
一个近乎荒谬、匪夷所思,却又是在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后,唯一能勉强解释得通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入董献的脑海。
让他这位素来以沉稳着称的大儒,都感到一阵心悸,脊背微微发凉,「难道这茫茫世间,真有————生而知之者」?
犹如孔圣?」
「生而知之者」!
这五个字,重若千钧!
是古籍典章中对上古圣贤的描述!
意指不经过后天学习历练,天生便通晓天地至理,拥有对世间万物运转、人世悲欢离合最本质、最核心的洞察力!
是一种直抵本源的天赋!
难道江行舟便是如此异数?
他的文道天赋,已不仅仅是后天勤学苦练所能概括的卓绝,而是先天便具备了某种直达本源、能自然而然地与众生之苦共鸣的「圣心」?
所以,他无需亲身蜷缩在漏雨的茅屋中瑟瑟发抖,便能以无上的悲悯之心,感知到天下寒士的哀鸣与渴望?
无需忍受冻馁之苦,便能以极致的共情能力,描绘出那足以让闻者落泪的彻骨寒意与无边无助?
这个大胆的推测,让董献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以及一种面对未知领域的震撼。
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波澜壮阔却又充满求索艰辛的一生。
寒窗苦读百载,焚膏继晷,皓首穷经,孜孜不倦地追寻文道真谛,渴望有朝一日能触摸到那传说中的圣道门槛,窥见一丝「道」的光辉。
他历经宦海沉浮,看尽世态炎凉,自认对人间疾苦、世事洞明已有了相当深刻的理解与体悟。
然而,那最后一步,那由「大儒」蜕变为「半圣」的天地鸿沟,他却始终无法跨越。
总觉得隔着一层无形的、坚韧的屏障,难以真正将自身积累的浩如烟海的「学问」与天地间存在的、无形的「至理」完美融合,达到那种「悲天悯人、
与道同存」的至高和谐境界。
而如今,他回眸一瞥,却骇然发现,那位年仅十七岁的后生晚辈,那位他前几日还在文华殿上以考官身份审视的年轻人,其步伐竟已如此坚定而迅疾,其身影竟已遥遥领先于他,甚至许多像他一样的老一辈!
其笔下所流淌出的,早已超越了华丽的辞藻和精妙的技法范畴,而是直指人心、蕴含天道伦常、引发天地共鸣的——————圣贤气象!
《兰亭集序》的潇洒超然,物我两忘;
《桃花源记》的理想净土,人心所向;
再到这《茅屋歌》的悲悯宏愿,舍己为公————这一篇篇注定传颂天下的杰作,其精神内核,无不是圣贤之「道」在尘世间的某种显化!
「唉————」
一声悠长、复杂、饱含了无尽感慨的叹息,在寂静得只能听见心跳的书房中缓缓回荡。
这叹息中,有对天才横空出世的难以置信的震惊,有对后生可畏、文道薪传的复杂欣慰,有对圣道显现的隐隐激动。
更有—————丝潜藏极深的、连他自己都耻于直面、却真实存在的失落,乃至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
穷尽一生,呕心沥血,苦苦追寻而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至高境界,却在一位少年身上,看到了如此清晰、如此耀眼的曙光。
这对他这位自负才学、名满天下、被无数士子尊为泰山北斗的大儒而言,无疑是一种颠覆性的冲击,一种对毕生信念的拷问。
他轻轻放下手中重若千钧的诗卷,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扉。
清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吹动了他花白的须发和宽大的袍袖,带来一丝寒意,也带来一丝清醒。
他仰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孤寂清冷的明月,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拍打着他的心岸。
「江行舟啊江行舟——————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的横空出世,对我大周文道,是千载难逢之福瑞,还是难以预料之变数?
对你自身而言————这般惊世骇俗、近乎妖孽的才情与天生圣心,又能否在这波谲云诡、暗流汹涌的世道中,得以保全锋芒,不受玷污,最终————踏过荆棘,真正踏上那无数先贤向往的圣途?」
董献清楚地知道,经此三试,江行舟已不再是简单的「后起之秀」、「天才少年」。
他是一股已然汇聚成型的洪流,一座突然崛起的奇峰,一个必将深刻影响甚至改变整个大周文道未来格局的最大变数。
而他们这些前辈大儒,宿学耆旧,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因他而起的时代浪潮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是成为他前进路上的助力与基石,满怀欣慰地见证新一代的崛起?
还是————终究会因为理念、路径或因这巨大的落差感,而不自觉地成为被历史浪潮无情拍打在岸边的旧日礁石?
清冷的月光,静静流淌在董献布满皱纹却依旧睿智的脸上。
他就这样久久伫立在窗前,如同一棵苍老的古松,陷入了对过往、当下与未来的深远思虑之中。
这一夜,对大儒董献而言,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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