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士子之心!圣人之道!

清寒士子,在各自简陋的寓所、嘈杂的大杂院、或者清冷的客舍中,于灯下,或连灯都舍不得多点一刻,反复吟诵、咀嚼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每一字每一句,心潮澎湃,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江行舟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宏愿与悲悯,已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他们心中。

这无形无质、却重逾千钧的人心向背,正在这深深的夜色里,悄然汇聚、流淌,无声无息地改变着洛京城乃至整个大周权力格局最底层的底色与根基。

而此刻或许正在某处安歇的江行舟,大抵并未全然料到,这首发于至诚、忧国忧民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仅在文道上再次成就了传天下的辉煌,更在现实波谲云诡的权谋场中,于无声处,为他赢得了远比任何高官显爵都更为牢固和宝贵的——士子民心之基石。

塞北的风,是带着齿刃的。

一年到头,卷着糙烈的黄沙,呜咽着刮过这片贫瘠的土地,将天地间最后一点温软气息也吞噬殆尽。

在这片被遗忘的苦寒之隅,唯一能称得上「城」的,便是那座由低矮土坯胡乱垒就的寒县县城。

墙垣颓败,坍塌处用荆棘和碎木勉强堵塞,像是久经战火与风沙凌虐后留下的疮疤,无声诉说着此地财政的枯竭与民生的凋敝。

县衙更是寒酸得令人心酸。

几间灰扑扑的瓦房凑在一处,门楣上那块书写着「寒县正堂」的匾额,漆皮早已斑驳剥落,露出里面朽木的枯槁本色,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吱呀的哀鸣。

此地毗邻边境,零散的妖蛮部落时常如鬼魅般越境劫掠,百姓朝不保夕,赋税自然年年拖欠,官府库房里能跑耗子,已是常态。

县衙后堂,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勉强驱散着一隅黑暗。

破旧炭盆里,仅有的几块劣炭苟延残喘地吐着微弱的火星,寒意依旧如同附骨之疽,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

新上任的县令顾知勉,正对着一卷边角磨损严重的户籍册籍蹙眉凝神。

他年约二十许,面容却已被边塞的风霜过早地刻下了粗糙的痕迹,肤色黝黑,唇瓣干裂。

眉宇间依稀可见读书人留下的清俊底子,但更多的,却是被繁杂政务和沉重压力碾磨出的疲惫与忧悒。

他身上那件七品补子官袍,浆洗得已然发白,肘部用同色布料仔细缝补的痕迹,在灯下若隐若现。

「县令大人,」一旁的县丞,一位在当地招募、鬓发皆白的老吏,小心翼翼地捧上一碗热气微弱的粗茶,声音带着此地特有的沙哑。

他犹豫了一下,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试探问道:「听说————您与洛京城里那位如今名动天下、如日中天的江行舟江大人,曾是————同乡?

还是同窗?」

顾知勉执着毛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猝不及防地滴落在泛黄的册籍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他盯着那团墨迹,沉默了足有数息,仿佛那墨渍洇开的是他复杂难言的心事。

最终,他缓缓将笔搁在砚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这才端起那碗几乎尝不出茶味、只是略有颜色的温水,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籍着这个动作掩饰着内心的波澜。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因干燥和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是同乡,亦是————

同科。」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与有荣焉的喜悦,反而透着一丝刻意保持的疏离,以及一种深藏于底的、难以启齿的赧然。

自他被吏部一纸文书「发配」到这塞北苦寒之地担任县令以来,他便极少对人提及自己的出身与同年。

尤其是当那位昔日同窗的名字,如同璀璨夺目的彗星般划破长空,震动天下士林之时,他更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一切,仿佛那耀眼的荣光会灼伤他此刻的卑微。

忆往昔,江阴书院,青灯古卷,他与江行舟曾一同闻鸡起舞,一同寒窗苦读,一同怀揣着兼济天下的梦想奔赴京城考场。

他中三甲进士,本是族谱上值得大书特书的荣耀,足以告慰列祖列宗。

然而,科举场上的名次,仅仅是一块敲门砖。

进士与进士之间,因家世、背景、座师提携的不同,其命运何啻云泥之别!

他出身寒微,祖上三代皆是小官、小吏,在吏部铨选那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那些江南水乡的富庶美缺、临近京畿的显要官职,早已被背景深厚的同年们或明或暗地瓜分殆尽。

最终,这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时常有妖蛮叩边的塞北寒县县令之职,便落在了他这个无根无基、不善钻营的「老实人」头上。

而江行舟呢?

六元及第,旷古烁今!

初入翰林便是清贵无比的修撰,简在帝心,如今更是一飞冲天,殿阁大学士已是囊中之物,户部尚书之位亦唾手可得,俨然已成朝堂巨擘,国之柱石!

两人如今的境遇,一个是九霄云外的皎皎明月,一个是深陷泥淖的区区微尘,何止天壤之别!

「哎呀!

真是如此!」

老县丞闻言,昏花的老眼顿时迸发出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脸上堆满了羡慕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褶皱都舒展开来,「顾大人有这等通天关系的同窗,日后定然是要飞黄腾达,鹏程万里的!

只需修书一封,叙叙同窗之谊,请江大人在吏部或是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调离这苦寒凶险之地,升迁回京或是转任富庶州县,那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顾知勉闻言,嘴角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令人难受。

他缓缓摇头,目光垂落,盯着案上那团墨渍,仿佛在看自己无法洗刷的窘境:「李县丞,莫要作此想了。

江兄————他志向高远,心怀的是天下苍生,如今所做之事,乃是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圣贤宏愿。

我————我辈蜗居于此隅,能为这一县百姓守住这边塞门户,使其少受妖蛮屠戮之苦,能让他们在这贫瘠之地有口饭吃,有件寒衣遮体,便已是竭尽全力,尽忠职守了。

岂敢因一己之私利,去叨扰于他?

修书一封,攀附关系,讨个官职?」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徒增————笑耳。」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片被风沙笼罩、灰蒙蒙不见天日的苍穹,以及远处连绵起伏、在暮色中如同狰狞巨兽脊背的边塞群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眼眶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湿润起来。

他也收到了从洛京辗转传来的消息,读到了江行舟那首震撼朝野、令无数寒士泪下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每每在心中默念此句,他便觉胸中气血翻涌。

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魄!

何等的理想与担当!

相比之下,自己终日困守在这贫瘠困苦的边陲小县,为几斗催缴不上来的税粮、几起鸡毛蒜皮的民间纠纷、防范小股神出鬼没的妖蛮而焦头烂额,夙夜难寐。

当年书院中那个也曾意气风发、欲效仿先贤治国平天下的少年,其锐气与抱负,似乎早已被这日复一日的生存重压、琐碎现实,一点点磨去了锋芒,只剩下求稳守成的疲惫。

「江兄————」

他在心中默念,情感复杂难辨。

既有为同窗取得如此不朽成就的真挚欣慰与骄傲,更有一种如同野草般疯长的、难以言喻的自行惭秽与深彻骨髓的落寞。

「你已在九天之上揽月摘星,名动寰宇;而我——————却仍在这泥泞荆棘中挣扎求存,默默无闻。

或许,我顾知勉此生最大的荣光,便只是曾与你同窗共读的那段岁月了吧。」

他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鼻尖的酸涩和眼眶的湿热,重新拿起那支略显破旧的毛笔,用力而专注地,将注意力拉回眼前密密麻麻的户籍册上。

这里,还有几百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百姓等着他登记造册,落实朝廷可能微薄却至关重要的救济;还有几十里外的边境哨卡需要他明日亲自去巡视督促,以防妖蛮趁虚而入;还有开春后关乎全县生计的粮种、农具,需要他绞尽脑汁去筹措、去争取——————。

这些具体而微、甚至有些琐碎的事务,才是他顾知勉身为寒县县令不可推卸的职责所在,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洛京的繁华似锦、同窗的显赫如日,于他而言,已是另一个遥不可及、与他无关的遥远世界。

他所能做、所应做的,便是守好脚下这片贫瘠却真实的土地,对得起朝廷发放的这份微薄俸禄,对得起这一县将身家性命寄托于他身上的淳朴,或许更多的是麻木百姓。

至于飞黄腾达,位列朝堂?

他早已不敢,也不能奢望了。

若能早日攒些俸禄,将年迈的老母从家乡接来,虽不能锦衣玉食,但求膝前尽孝,免她牵挂;

若能因自己这七品县令的微末官职,使得故乡顾氏门楣在族谱上稍显光彩,他顾知勉便————心满意足了。

塞外的风,永不知疲倦,卷着砂砾,更猛烈地吹打着破旧县衙那吱呀作响的窗棂,呜呜咽咽,像是在为这位坚守在帝国最边缘的七品小令的孤独、落寞与那份不曾磨灭的责任感,低回吟唱着一曲无人聆听的苍凉挽歌。

而千里之外洛京的璀璨灯火、盛世笙歌,那轮因江行舟而愈发耀眼的明月清辉,似乎丝毫照不进这塞北苦寒边城无边的黑暗与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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