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舟连忙起身,执礼甚恭:「李公言重了,折煞晚辈。
今日之作,实乃微醺状态下偶得天成,心有感触,发于笔端,侥幸得天地垂青,晚辈内心实是惶恐。」
「!过谦便是傲慢!」
李文远佯作不悦,随即抚掌大笑,目光炯炯,「什幺侥幸?那分明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
老夫浸淫书道数十载,深知偶得」二字背后,是多少寒暑不辍的苦功与卓绝天赋!
江老弟,你之境界,已非凡俗可比,当得起老夫这三杯!」
言语间,已将江行舟视为平辈论交的挚友。
酒过三巡,肴核既尽,气氛愈加热络融洽。
借着氤盒的酒意,李文远搓着手,脸上竟露出几分如同孩童讨要心爱之物般的赧然与急切,眼巴巴地望着江行舟,终于道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贪念」:「江老弟,不瞒你说,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那《兰亭序》真本被陛下珍重收入深宫,老夫这心里,真是百爪挠心,日夜难安啊!
你看————能否再劳烦神笔,为老夫————再书一篇?」
他语气恳切至极,「无需真本那般引动天象的绝世神韵,只要能得八九分风采,让老夫能悬于书房,日夜揣摩,涤荡心灵,便此生无憾矣!
此帖,老夫欲奉为传家之宝,告慰先祖,后世子孙,永宝之!」
此言一出,连一旁作陪的几位李文远亲传弟子都面露惊诧,相互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他们深知老师身为文坛泰斗,向来清高自持,何曾如此「低声下气」、近乎恳求地向人索要过墨宝?
竟还要将其擡到「传家宝」的高度!
这无疑表明,在老师心中,江行舟的书法已臻至境,值得用最崇高的礼遇对待。
江行舟闻言,亦是动容。
他看得出李文远并非虚言客套,而是发自内心对书法文道的痴迷与热爱。
略一沉吟,便含笑应允:「李公如此厚爱,晚辈敢不从命?
只是————诚如古语所云,佳作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今日殿上之心境、酒意、乃至天地气机交汇的刹那,皆不可复刻。
此刻晚辈心神清明,恐难再现彼时之神韵,若笔下只得其形似,而未得真本之魂魄,还望李公万勿见怪。」
「无妨!绝对无妨!」
李文远大喜过望,连连摆手,「形神兼备固然是奢求,即便只得其形,笔法结构亦是无价之瑰宝!」
他立刻命弟子们撤去残席,亲自指挥仆役擡上早已备好的紫檀雕花长案,取来珍藏的极品松烟古墨细细研磨,铺开光滑如脂的澄心堂宣纸,所有用具,无不极致考究,显见其早有准备且郑重万分。
雅阁内瞬间安静下来,唯有清雅的墨香静静弥漫。
江行舟移至案前,闭目凝神片刻。
白日殿上那种物我两忘、与天地共鸣的巅峰创作状态确已如潮水般退去。
但他文宫深邃,对《兰亭集序》每一处精微笔法、章法布局乃至内在气韵的理解,早已深刻于神魂之中。
他提起那支饱满的狼毫笔,不再刻意追求极致的「醉意」与「天成」,而是以清明理性的意志为纲,以对生命盛衰、自然流转的深刻感悟为魂,从容落笔。
但见笔锋过处,如行云流水,似惊蛇入草,墨迹淋漓,酣畅自如。
虽无天雷淬链的赫赫威仪,也无文庙钟鸣的恢弘异象,但笔下字迹,依旧形神兼备,气韵流转。
结构之精妙,笔力之通透,远超寻常书法大家毕生所求。
可以说,这是一篇在清醒状态下,竭尽所能临摹自身巅峰神作的完美复刻品,形似已臻九成九,神韵亦保留了九分真本的超然意趣。
一气呵成。江行舟轻轻搁下笔锋,微微吐出一口浊气,谦逊道:「仓促之作,恐污清鉴,让李公见笑了。」
李文远早已迫不及待地扑到案前,双眼烁烁放光,如同鉴赏旷世奇珍。
他手指沿着未干的墨迹虚划,口中发出阵阵压抑不住的赞叹:「妙!妙极!
虽无真本那般夺天地造化的天成之气,但笔法更显凝练掌控,结构严谨如棋局,气脉贯通若江河!
此乃神乎其神的掌控,完美平衡之作!
好!
好一篇清醒境界」的《兰亭集序》!
亦是足以镇宅传家的无价珍品啊!」
他小心翼翼捧起这幅墨宝,如同捧着初生婴孩,爱不释手,激动得雪白长须微微颤抖:「有此神帖悬于书房,老夫这万卷楼」可谓蓬毕生辉,文气冲霄!
足可传之于孙,光耀门楣!江老弟,这份厚赠,这份情谊,老夫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平生最大心愿得以实现,李文远心情畅快无比,酒兴愈发高昂。
他本就是性情豁达、不拘小节之人。
加之今日接连经历巨作现世的震撼、求得墨宝的狂喜,种种情绪交织,竟是彻底放开了酒量,与江行舟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一连痛饮了三大坛陈年佳酿。
酒至酣处,李文远已是满面红光,醉眼朦胧。
他一把抓住江行舟的手腕,舌头都有些打结,话语却带着滚烫的真挚:「江——江老弟!老夫——老夫今日真是高兴!平生快事,莫过于此!
你我——一见如故,脾性相投,皆是——真性情、恶虚言之人!
不若——不若就在此良辰美景,撮土为香,义结金兰,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从此——你我兄弟相称,肝胆相照,福祸与共!」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雅阁内瞬间落针可闻。一位是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堪称文坛盟主的大儒祭酒;
一位是圣眷正隆、锋芒毕露、手握实权的朝堂新贵。
这两人若结为异姓兄弟,其所释放的政治信号与可能引发的朝野波澜,将难以估量!
江行舟心中亦是雪亮。
李文远此举,七分是酒醉后发自肺腑的真性情流露,被他的才华气度所折服一但另外三分,也未尝不是一种敏锐的政治嗅觉与长远的关系投资。
一位虽不直接参与具体政务,却在士林学界拥有巨大影响力、堪称清流领袖的大儒的坚定友谊与同盟,其潜在价值,对于任何一位有志于在朝堂立足乃至施展抱负的官员而言,都是无可估量的强大奥援。
这不仅能极大巩固他在天下文人士子心中的崇高地位,未来在错综复杂的朝局之中,亦将是一股不容忽视的隐性力量。
此事岂容犹豫?
江行舟当下毫不迟疑,朗声笑道,笑声中充满豪情:「承蒙李兄不弃,折节下交,行舟何德何能,荣幸之至!正有此意!」
当下,二人便在薛玲绮与几位弟子的共同见证下,于雅阁窗边,对着窗外洛京璀璨的灯火与象征性的一炷清香,简单却庄重地举行了结拜之礼。
李文远年长百十岁,为兄;
江行舟为弟。
礼成,李文远更是欢喜得如同孩童,手舞足蹈,又拉着江行舟连饮数杯,终是酒力上涌,支撑不住,伏在案上酣然醉倒,口中犹自含糊不清地喃喃:「好——好兄弟——得一知己——得一贤弟——今日——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江行舟看着身旁酣醉如泥、却嘴角带笑的结义兄长,又望了望窗外那片因他而沸腾的洛阳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
今夜之后,他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外,又结下了一道极为牢固、意义非凡的同盟。
ps:万字第5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