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胸口发闷,仿佛这大殿里燥热的空气正变得越来越稀薄,让他无法呼吸。
盛京城外,汉人庄。
连年大旱让昔日的沃土变成了龟裂的荒漠。
道路上积着厚厚的尘土,风一吹,便扬起漫天尘沙,迷得人睁不开眼。
在为八旗兵修缮兵器的官营铁匠铺里,几个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汉人匠户,正借着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噪音,压低了声音,进行着一场足以掉脑袋的交谈。
炉火熊熊,将他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一个名叫赵三才的老匠人一边奋力挥舞着铁锤,一边用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旁边拉着风箱的年轻徒弟说:「虎子,听说了幺?南边来的客商偷偷传的话。」
他的声音混在风箱的呼啸和铁锤的撞击声中,显得飘忽不定。
那个名叫石虎的年轻徒弟,眼中闪烁着与这沉闷环境格格不入的光亮。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兴奋地接口道:「师傅,何止是传言!我都看见凭证了!」
赵三才动作一滞,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那些监工的包衣奴才都在远处棚下打盹,才低声呵斥道:「你个愣小子,小声点!嚷嚷什幺?」
石虎脸上泛起一丝压抑不住的亢奋红光,他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师傅的耳朵,用气声说道:「师傅,不是我嚷,是天大的事!前几天东市不是来了个卖私盐的货郎吗?盐价便宜得跟白给似的。」
赵三才眼皮一跳,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了,不少人都去换了。怎幺,那盐有问题?」在后金境内,盐是严控的物资,私盐一向是杀头的大罪。
「盐没问题,是包盐的纸有问题!」石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既是兴奋也是后怕,「我今天看咱们的盐巴快没了,就把那包纸盐拿出来。正要拆开,就觉得那纸不对劲。比咱们平日里用的马粪纸要光生要白净!我好奇,就着炉火小心地展开一看————」
石虎的眼睛亮得吓人,他比划著名:「纸的里层,用红印印着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好看得很!底下还有字!我念过几天私塾,认得那几个大字,写的是——王师北定,解民倒悬」!」
赵三才听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一把抓住徒弟的胳膊,急切地问:「那纸呢?!」
「我哪敢留着!」石虎嘿嘿一笑,但笑容里带着一丝机灵,「一看完,我手都抖了,立马就塞进炉子里,亲眼看着它烧成了灰!可那上面的字,那红彤彤的日月旗,全刻在我脑子里了!师傅,你想想那货郎卖了多少盐出去!」
「好小子————做得对!」赵三才先是赞许,而后手上的力道却松了下来。
他看着炉火中烧得通红的铁块,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火焰,看到了某种期盼已久的光亮。
赵三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息里既有几十年来积压的苦涩,又有一丝终于破土而出的期望。
「这日子————兴许真要熬到头了啊。」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音,「咱们给这些建奴当牛做马,吃的还不如他们的狗。他们要打仗,咱们的命就拴在这炉子上,日夜不休地给他们造刀枪。到头来,活得跟牲口有什幺区别?」
石虎见师傅情绪激动,连忙又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了:「师傅,不止这纸!那个卖盐的货郎,他嘴里还一直哼着个小调!好多人都听见了,还跟着学呢!」
「小调?」赵三才疑惑地看向他。
「是啊!」石虎压低嗓子,有模有样地念了起来,那调子简单上口,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长城巨龙睁双眼,天子亲戍山海关。顺明者昌得饱饭,逆明者亡化青烟!」」
「天子亲戍山海关————」
赵三才反复咀嚼着这句词,眼中陡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一把攥住石虎的肩膀,力气大得让石虎生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三才的声音都在颤抖,「虎子,你把所有事都串起来想!北边有明军和林丹汗的大军压过来,南边————南边有天子亲自守着山海关!这是南北夹攻,要把建奴一锅端了!」
赵三才回过味来,那张纸上的承诺,这首歌谣里的讯息,还有城里日渐紧张的气氛————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拼凑出了一幅完整而震撼的图景。
「虎子,你记着!」赵三才的声音铿锵有力,与铁锤的撞击声遥相呼应,「这是咱们这辈子唯一的机会!咱们不是牲口,咱们是人!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得给咱们的子孙后代,挣一个能堂堂正正站着活的世道!」
是夜,皇太极强作镇定,于八角殿赐宴诸贝勒。
他需要一场宴会,一场歌舞升平的假象来告诉所有人..他,大清的汗王,依旧掌控着一切。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殿外没有风雨雷电,只有死寂燥热的空气,持续的干旱,让一切都显得萧条而绝望。
殿内的宴席更是寒酸得令人心惊。
往日堆积如山的牛羊烤肉不见了。酒是兑了水的,寡淡如马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