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逆天而行

洪承畴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句无源之木上,只觉得如鲠在喉。他在陕西督粮时,与那片焦土缠斗过,深知其酷烈。

陛下虽有神种之法,可这无水之厄,却是神仙难救!

他以为孙传庭以及自己当初殚精竭虑,已经扑灭了火星,未曾想,地底的熔岩从未冷却,反而积蓄着更为恐怖的力量。

他强抑心神,翻开了下一页。当「河南归德府,黄河水位竟能徒步而过」的字样映入眼帘时,他的呼吸为之一滞。

黄河断流是何等凶兆!

继续往下看,心中更是翻江倒海。朝廷的赈粮如同一只大手,暂时死死按住了即将喷发的火山,让那卖儿卖女的人间惨剧未曾大规模上演。

可谁又能按得住那潜滋暗长的白莲教余孽?旱灾是天灾,流寇是人祸,而这邪教,则是诛心之毒!它附着于民心最脆弱之处,吸食着绝望与恐慌,一旦成势,其破坏力将百倍于流寇!

然而,最让他通体冰凉的,却是最后那几行关于京畿的密报。

顺天府、保定府,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也冬麦枯死!这已然令人心惊。可当他看到部分官员与粮商勾结,囤积居奇,京城米价略有所升之时,怒火腾地从胸中燃起!

他洪承畴在浙江为国库锱铢必较,与江南士绅斗智斗勇;西北边关的将士,在冰天雪地里啃着份量略减的军粮;陕西的百姓,在朝廷赈粮的缝隙间,于绝望中啃食树皮……而京城里,这群国之蠹虫,竟在大发国难财,吸食着帝国的骨髓!

啪!

册子被他轻轻合上,在这死寂的暖阁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洪承畴缓缓擡起头,那张清癯的面容上,疲惫与困惑已然尽褪,只剩下如铁铸般的凝重。

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何要将他从浙江那个聚宝盆之旁,不惜打乱布局,也要紧急调至此地。

大明并非只是肌体生疮,而是五脏六腑皆已见败象!

倾覆林丹汗,应对建奴,不过是修葺垣墙;而眼前这本册子里所揭示的,才是栋梁已朽,根基欲溃的倾覆之危!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细节,皆是异兆。

若将这些信息单独拆开来看,或许不过是寻常的地方灾异,上报朝廷,或赈济,或安抚,也就过去了。

然则,当安都府、东西厂的缇骑们将这来自天南地北,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所有信息全部汇聚于一处,用一张巨大的坤舆地图,将之逐一标注出来的时候,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便浮现了出来。

放眼大明寰宇,竟是天时失序,地利乖张,阴阳颠倒,五行错乱,呈一派混沌乖戾之兆!

洪承畴看得手心冒汗,脊背发凉,他猛地擡起头,嘴唇有些干涩,艰难地开口:「陛下……这……这便是您说的……」

「不错。」

朱由检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凝重,「朕将这些情报,称之为大明之病灶图。你看,北方的旱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南蔓延。而南方的水患,亦在积蓄着力量。南北对冲,冷暖失衡,其必然结果,便是来年春夏之交,北方赤地千里,飞蝗成灾;而南方,则必有滔天之洪水!」

「亨九,」朱由检转过身,目光如炬,「朕与你明言,根据安都府集结所有信息,综合堪舆、气象、民情、物候等数十种要素推演出的结果.」

「新的一年,大明必然会有一场覆盖数省,旷古未有之大天灾!其烈度将远超你我毕生所见!处置若有半分不当,流民将以千万计,饿据将遍布于野,人相食,易子而炊……届时,朝纲崩坏,天下大乱,非虚言也!朕说此乃人间炼狱,亦绝非危言耸听!」

洪承畴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人间炼狱!

这四个字对他而言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他亲身经历亲眼目睹过的刻骨铭心的惨痛回忆!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陕西大旱时的景象。

那干裂得可以吞下拳头的土地,那被啃得只剩下光秃秃树皮的树干,那成群结队,漫无目的行走的流民,每一个都瘦得皮包骨头,眼神空洞而绝望。

他仿佛又闻到了那弥漫在空气中尸体腐烂与绝望混合的恶臭;又看到了那些被磨成粉末,用来果腹的观音土,和吃下这些「食物」后,腹胀如鼓,最终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的百姓;又听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从破败的村落里传出的,那若有若无,令人头皮发麻的,母亲亲手溺死自己襁褓中孩子的压抑哭声……

因为,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乳汁,可以喂养那无辜的生命了。

当初在陕西,他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地狱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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