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免礼。」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我们是路过此地歇脚的官差,只是闻着香味,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渔网上,状似随意地问道:「这白浪河,如今还能打到鱼?」
「能,能哩!」一听这个,老人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口音带着一股不同于山东本地的,偏硬的河南腔调。
「听您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皇帝顺着话头问道。
提到这个,老人温和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一下,仿佛陷入了遥远而痛苦的回忆。
「俺是河南归德府人。」他浑浊的眼睛里,缓缓泛起一层水光,「前些年,天灾,蝗灾,又是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官府的税,一分不能少。没法子,只能卖了房子卖了地,带着俺儿媳妇和这根独苗,出来逃荒。」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哽咽,仿佛在诉说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官爷,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易子而食,人吃人,那都是真事!俺们一路往东,啃树皮,吃观音土,眼瞅着就跟路边的死人一样了—就当俺们一家三口,以为要饿死在青州城外的时候,是天子屯来招人了。」
他伸出那只因为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的手,指了指身后的砖瓦房,又指了指远处那片分的田地,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给住的,给吃的,还分了十亩地,说是头五年免税!官爷您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俺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本以为这辈子就是个孤魂野鬼,没想到还能再过上人的日子!」
田尔耕与身后的几名亲卫早已屏住了呼吸。他们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荡与酸楚。
许久。
皇帝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正抱着红薯一脸懵懂地看着他的孩子,然后毅然转身,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
夜幕彻底降临。
天子屯外的旷野上,安都府的营地扎得井然有序,一堆堆篝火燃起,士卒们正分食着从屯中补充的热食。
而在中央那顶戒备森严的王帐之内,烛火摇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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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卸下了一身的伪装,独自一人坐在案前。
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他却分毫未动。
他摊开手掌,静静地看着掌心的那件东西。
那是一把从天子屯田埂上带来的,尚有余温的泥土。
朱由检能感受到它的分量,能闻到它的气息。
此一杯土,重于九鼎。
这抔土里,有冬小麦破土而出的生机,有沤肥坑中腐朽化神奇的力量,有那个河南老者死里逃生的血泪,有那个孩童口中烤红薯的香甜。
两年多来,一个问题始终如影随形,反复叩问着朱由检的内心:
他为何如此之急?
从登基那日起,他便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赶路人,用近乎偏执的意志催促着自己,也催促着这个老迈的帝国。
他为何如此急切地要练新军、开海贸、变制度,如此不计代价地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建奴之患~
他曾以为,那是源于先辈乃至穿越前自己的遗恨,源于帝王的责任,或是源于对迫在眉睫的危局的恐惧。
直到此刻,站在这片焕发生机的土地上,看着那些因拥有了自己的田地而面露憨厚笑容的脸庞,那个纠缠他许久的答案才终于清晰地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