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左良玉和范景文只觉得呼吸都变得绵长而沉重起来。
左良玉忍不住慨叹一声,声音沙哑:「怪不得陛下说,此事之害,甚于辽东一场大败!辽东之败,不过折损一军一地;而此事,乃是自内而外,烂了根子啊!」
范景文则是喃喃自语,眼神中透着大彻大悟后的迷离与恐惧:「此……非战,而胜于战……这……也是一种战争!」
「说得好。」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
就是要这样循循善诱,才能让这些身在局中的人跳出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以更高的格局去看待这盘关乎国运的棋。
他看着二人已经被彻底引上道的眼神,知道火候已到。
「方才朕说了,铜钱大量流出,导致我朝钱荒。按理说物以稀为贵,铜钱少了,它相对于白银,应该更值钱才是。对不对?」
范景文下意识地点头,这本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但吊诡之处,便在于此!」朱由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讥讽,「因为张太岳的一条鞭法,我朝赋税征解皆以白银为准。这使得白银在我大明拥有了比铜钱更高的法理地位。它成了更高级的货币。朝廷对白银的强制性需求使得白银的价值被无形中人为地进一步推高了!」
「一边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一边是朝廷和上层社会对白银的需求越来越大。这就造成了民间,尤其是百姓在完税之时,兑换钱银比率的巨大混乱与……血腥盘剥!」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鞭,抽在范景文的神经上。
「朝廷官价,一两白银兑制钱一千文。这是天下皆知的定例。可如今,因为钱荒,因为百姓急于完税,他们必须用自己手中仅有的,辛苦赚来的铜钱,去市面上的钱庄、当铺兑换缴纳税赋所需的白银。」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这时候,那些钱庄会怎幺做?他们会告诉你,如今钱不值钱了,一两白银要一千二百文才能换!过两日又要一千五百文!甚至到了税期最紧之时,便是两千文换一两银,你也得咬着牙换!」
「诸位,算一算这笔帐。」
皇帝的声音在暖阁中回荡,冰冷而清晰。
「一个农民,他原本的税赋是白银一两。他只需凑够一千文铜钱即可。可现在他却要辛辛苦苦凑足一千五百文,甚至两千文,才能换到那一两白银去完税!他实际的税负,凭空,就增加了五成,乃至一倍!」
「他一年到头的收成,刨去吃用,剩下的那点血汗钱,可能就在这一次兑换之中被那些人盘剥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不够!」
「不够怎幺办?只能卖地,卖房,卖儿卖女!一旦到了那个地步,离他们揭竿而起,还会远吗?」
这番话说完,整个暖阁死寂无声。
范景文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皇帝,嘴唇哆嗦着,仿佛想说什幺,却又发不出声音。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的确如此啊……」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限的悔恨与后怕,「陛下…此前,臣也曾与三五好友,几位同僚,谈及过银贵钱贱之弊。可我等皆是就事论事,只以为是我大明内部钱法不彰,是奸商趁机牟利!今日听闻陛下之言,方才知晓,这内弊之外,竟还有如此巨大的外患在推波助澜!今日,方才知晓全局!」
他想起了过去在酒楼茶肆中,与那些自诩为经济之才的同僚们的高谈阔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