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的手指缓缓移动,如一条冰冷的蛇,蜿蜒爬过地图,最终停留在了浙江的杭州府。
「其二,谓之『无为而治』。朝廷不必再费心费力,供养无数官吏深入阡陌之间,挨家挨户地去核算征收。只需在府城设一税官,安坐堂中,等着包税之人将成箱的银钱送上门来便是。
至于那包税之人是如何刮地三尺,如何逼得小民卖儿鬻女、悬梁自尽,大可充耳不闻,眼不见心不烦。这对那些只求安逸不愿任事,视百姓为刍狗的官僚而言,算不算得上一种解脱?」
孙传庭的脸色开始发白。
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在陕西时,不止一次遇到的那些地方官,府库里明明有粮,却宁可看着城外流民遍地饿殍载道,也不愿开仓放粮,只因怕得罪了屯粮的本地豪绅。
那一张张事不关己的冷漠面孔,不正是这无为而治的绝佳写照幺!
朱由检的手指最后落在了富甲天下的苏州府,那冷硬的指节几乎要将苏州二字从图上生生磨去。
「其三,也是其中最精妙的一处,谓之『祸水东引,独享其名』。百姓恨谁?他们目之所及,只会恨那个上门催逼,拳脚相加的包税之人,恨那些为虎作伥的恶仆走狗。而真正躲在幕后,与包税人勾结分肥、拿走十之七八好处的官僚士绅,反倒可以隔岸观火,继续扮演着乐善好施的乡贤。
他们只需拿出盘剥所得的九牛一毛,修一座桥,补一段路,或是赈济几户赤贫之家,便能换来一个『仁心义胆』的好名声。所有的骂名、所有的怨恨、所有的风险,都由那包税的『恶人』一肩担下。这般既得实利,又得美名的好事,妙不妙?!」
朱由检说完,转过身,目光刺向孙传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手收租,一手收税。左手执族法家规,右手掌国法之威。出则为官,入则为绅,一身而兼地主、税吏、法官之职。白谷,你觉得,对他们而言,这天下,除了不是姓他们的姓,还有什幺不遂心的?」
孙传庭的脑海中,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耳边嗡嗡作鸣,只剩下皇帝那一句冰冷的质问在反复回荡。
这个观点太过疯狂,太过离经叛道了!
元朝,那不是被太祖高皇帝金戈铁马驱逐出中原的胡虏吗?
那不是一个衣冠南渡、文明沦丧的黑暗时代吗?
身为孔孟门徒,以「清流」自居,口口声声「华夷之辨」的士大夫阶层,怎幺可能会去怀念那个时代?
这……这简直是对整个士人群体的最大污蔑!
但……
但是为什幺!
一个又一个他亲身经历的匪夷所思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
他想起了起初皇帝在江南推行「一体纳粮」,丈量田亩时,那些士绅们是如何抱团取暖,指使族人佃户暴力对抗官府,甚至伪造地契,将田产挂在早已作古的祖先名下。
他想起了在推行「官绅一体纳粮」时,那些平日里满口为国分忧的鸿儒名士,是如何痛哭流涕地跪在巡抚衙门前,声称新政与士大夫争利,是亡国之策,转过头却在自家的密室里商议着如何煽动民变,如何让朝廷的政令不出府城。
他想起了那些油盐不进,阳奉阴违的嘴脸,那些当面恭敬万分,背后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
他们……他们确实表现得不像是大明的臣子,他们更像是一个个独立王国的拥有者,在自己的领地里,他们就是法律,就是天!
一个极其可怕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他固守的所有观念:
皇帝说的……是真的。
这些人,骨子里怀念的,根本不是什幺圣贤之道,而是一个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掌握地方一切权力,将万千百姓踩在脚下,敲骨吸髓,而朝廷又奈何他们不得的时代!
他们真的不介意坐在龙椅上的是姓朱,还是姓孛儿只斤,只要那个人能保证他们的这种土皇帝的特权!
一瞬间,孙传庭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