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商税,是与民争利。
均田亩,是与绅为敌。
灭古刹,是与佛为仇。
这位年轻的天子在南京百姓的眼中,其形象变得愈发模糊而可怖。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打破了人们习以为常的规则,都透着股不近人情的狠厉。
他们只能直观地感受到生活的变化、皇权的酷烈,以及对未来那深不见底的迷茫与恐惧。
这种压抑的沉默在茶馆中蔓延。
伙计续水的动作都轻了,生怕惊扰了这潭死水。
就在此时——
“北疆大捷!”
一声嘶哑却亢奋的呐喊,如同一块巨石悍然砸入了这片死寂的池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儒衫的穷秀才疯了一般从门外冲了进来。
他衣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发髻散乱,一只草鞋不知跑丢在了何处,赤着一只脚,脸上却泛着一种病态的潮红,手里死死攥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
“大捷!科尔沁灭族了!”他不管不顾地冲到茶馆中央,声音因激动而破了音。
馆内的茶客们都愣住了。
“什么玩意儿?”
“这穷酸,莫不是中了暑气,说胡话?”
“灭族?你当是唱戏呢?”
讥讽和哄笑声响起。
大明朝多少年没听过“大捷”这两个字了?
萨尔浒之后,九边都几番戒严,何来灭国之说?
那秀才被众人一激,脸涨得通红,把眼一瞪,也不分辩,径直爬上了一张空着的八仙桌。
他站在桌上居高临下,将那张纸“啪”地一下展开,声震屋瓦:
“此乃陛下亲颁《平虏诏》!我方从应天府衙前抄录而来!尔等竖起耳朵,听真切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腔的郁结与激愤都化作声音,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念诵起来:
“惟我皇明,肇基江左,定鼎金陵。太祖高皇帝,驱除胡虏,恢复中华,功盖千古.”
这开篇的几句便镇住了场子,茶馆内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皆抬首仰望。
“科尔沁部落世居漠南,本为我朝藩篱索,然其狼子野心,首鼠两端,阴附东虏,助纣为虐”
秀才念到此处,已是声泪俱下,那股压抑已久的慷慨之气,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却又死死压抑着,他将那张写满了字的纸举得更高,用尽平生之力,吼出了那最令人心胆俱裂的一段:
“我王师一至,势如破竹;敌酋相迎,冰消瓦解。一战而定乾坤,三日而平其国!”
这一句如巨石入水,已然激起千层巨浪,紧接着,他毫不停歇,用一连串急促而有力的顿挫,将那辉煌的战果如重锤般砸向众人:
“斩逆酋奥巴于阵前,悬其首于藁街;俘其三千之壮勇,焚其淫祀之庙宇,收其千里之沃土!”
念到此处,秀才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一口气提不上来,剧烈地喘息着,瘦削的胸膛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
而就在这一刻,整个茶馆似乎完全凝固了。
店伙计高举的铜壶,凝在半空,滚烫的水线断了,钱掌柜张大的嘴忘了合上,孟夫子瞪圆的眼忘了眨动,那跑船汉子刚刚抓起一把茴香豆的手,僵在了半途。
满座茶客,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引车卖浆,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定格。
方才还喧嚣嘈杂的馆子,此刻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所有人都朝着那八仙桌上的秀才看了过来。
所有的目光,如百川归海,尽数汇于他一人之身。
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等着他。
他们屏住呼吸,等着秀才的下一句!
那秀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他看着那一双双死死盯住自己的眼睛,那一张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充塞胸臆。他挺直了腰杆,将诏书上最后几句,用近乎咏叹带着颤音的声调清晰地送入了每个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