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番役当先踱步而入,目光如刀,缓缓扫过这间狭小潮湿,充满了絮与汗味的工坊。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张琢那双饱经风霜关节粗大的手上,又移到那台破旧的织机上,他就那么站着,不说话,只是看。
另一个番役的身后,跟着一位身穿寻常衣物、年纪与张琢相仿的匠人,眼神却精光四射,显然是行家。
先入的番役指了指墙角堆放的几匹布,对那后来的匠人示意。
那匠人走上前,拿起一匹布,先用手指细细捻过,闭目感受其经纬疏密,又凑到灯火下仔细查看布面的光泽与纹理。
随后,他用不带感情的语调问了几个问题。
“线几捻成纱?”
“上机前,经线如何浆洗?”
“这台机子一昼夜能出几尺布?若换成四十锭的纱,是否会断线?”
问题又急又专,直指要害。
张小五一个字也听不懂,张琢却像被当头棒喝,瞬间从恐惧中清醒过来,这是行家在考较他!
张琢战战兢兢地一一回答。
从的选择到纺纱的力道,再到不同气候湿度对浆洗浓度的影响,他将自己三十多年的经验与心得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说到兴起处甚至忘了恐惧,比划着手势,解释某个部件的精妙之处。
他的见解朴实无华,却字字珠玑,是无数个日夜辛劳凝结的智慧。
一直站在门口阴影里的魏忠贤听着这一切,眼里终于闪过一丝赞许。
这就是皇爷要的千百个“种子”之一。
是未来那座庞大工厂里最重要的基石之一。
待张琢说完,那名考较的匠人对番役点了点头。
番役再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张琢,转身便走。
几人转身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留下惊疑不定的父子二人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张琢颤抖着手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印。
“明日辰时到城东‘匠籍署’前听宣。”
……
翌日,晨光熹微。
城中那片原本名署某个勋贵的空闲土地上,一座崭新的院落拔地而起,白墙黑瓦,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大匾——“匠籍署”。
署前,是一个用黄土夯实的巨大空地。
数十名像张琢一样被连夜通知的匠人揣着忐忑与迷茫聚集于此。
他们都是这松江府地界上,有名有姓的手艺人。
他们彼此相望,眼中尽是惶惑。
空地四周每隔十步便站着一名手持绣春刀的东厂番役。
更远处,一队队京营士兵顶盔贯甲,长枪如林,将整个空地围得水泄不通。
气氛肃杀,连晨鸟都不敢在此处停留。
空地中央,一座三尺高台早已搭好。
辰时正,魏忠贤身着一袭大红蟒袍,腰束玉带,脚踩粉底皂靴在一众番役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台。
他一出现,空地上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