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迟迟不落下,每一息都是对肉身和精神的凌迟。
虽说江南的兵卒早已糜烂不堪,但这一年多来飞速崛起的锦衣卫,其实力早已今非昔比。
失去了天下大势,失去了串联联盟的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等着那个远在山东的年轻皇帝何时想起他们,何时决定下刀!
钱龙锡终于等不及了,他本就不是江南人士,对这片繁华的土地没有钱谦益那般深厚的眷恋。
在他的宦海生涯中,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是镌刻在骨子里的第一要务。
夜深人静,钱府书房。
“牧斋兄,不能再等了!”钱龙锡面色憔悴,眼窝深陷,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再无往日的从容,声音嘶哑地对钱谦益说道,
“你还没看明白吗?天子这不是在犹豫,他是在熬鹰!他是在享受我们这些江南大鱼在恐惧中挣扎扑腾的模样!”
钱谦益枯坐在梨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他面前的紫檀木桌案上,同样摊放着最新的《大明日报》,他死死地盯着“大儒锐评”那四个触目惊心的黑体大字,仿佛要将纸张看穿。
“孔家,传承两千年,门生故旧遍天下!自汉以来便是士人之首!他都能说灭就灭,顺手还把‘护儒’的大旗抢了过去!你我,还有汪宗海那些人,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
钱龙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我不想被抄家,更不想被凌迟!我为官一生,饱读诗书,不能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遗臭万年的下场!”
“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走到哪里去?”钱谦益的声音沙哑无比,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暹罗!吕宋!安南!甚至去倭国!”钱龙锡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天大地大,总有王化之外的容身之处!我已通过友人联系好了海船,三日后便出海。牧斋兄,你我相交多年,我最后劝你一句,这大明的天已经变了!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钱谦益缓缓闭上眼睛,满脸的颓败与苍凉。
他经营了一辈子的名望、人脉、清议,在皇帝那不讲任何道理的阳谋与铁腕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最终,他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疲惫地说道:“我……我生于斯,长于斯,我走不了。虞山钱氏,根基在此,我又能走到哪里去……你……多保重。”
钱龙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拱手作别:“牧斋兄,你好自为之。”
说完,钱龙锡毅然转身,决绝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空旷的书房内,只剩下钱谦益一人。
他枯坐良久,眼中时而闪过绝望,时而闪过挣扎,时而闪过对死亡的恐惧。
直到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报纸的“大儒锐评”专栏上。
温体仁……杨鹤……这些曾经的同僚,甚至有些是他过去打心底里看不起的庸碌之辈、骑墙之徒,如今却赫然在列,以“大儒”之名,用最华丽的辞藻为皇帝的暴行摇旗呐喊歌功颂德。
他们活下来了。
他们不但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
活得比以前更风光,更受天子倚重!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在黑暗的深渊里看到了一线微弱却充满诱惑的光,从钱谦益的心底不可遏制地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