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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的那一刻,毕自严的脑海中,闪回过两天前在龙舟暖阁中的一幕。
当时,也是在这位年轻的天子面前,他第一次看到了另一本册子——一本由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呈上来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密卷。
“毕爱卿,你在天津多年,看看这个。”
皇帝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让他欣赏一幅字画。
毕自严接过密卷,只翻了数页,便觉通体发寒。
他宦海沉浮数十年,自认见惯了官场的腌臢与龌龊,也深知天津卫这块流油之地,走私贩私的现象早已是痼疾。
他自己任上也曾抓过、杀过,自以为对这潭水的深浅已有了七八分的了解。
可直到看见这份密卷,他才知道自己所谓的了解是何等的天真与可笑。
那上面记录的,早已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走私。
那是……那是掏空国库的叛国!
长芦盐场每年明面上的产量、盐引的发放、盐课司的税额,与锦衣卫暗中监控到的,从各个不为人知的野盐码头流出去的私盐数量,两者之间形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空洞。
这个空洞,每年吞噬掉的银子足以再武装起一支关宁铁骑!
密卷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
有他曾经倚重的下属,有与他把酒言欢的乡绅,有那些在他面前永远一副谦卑恭顺模样的盐商……他们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盘根错节,将整个天津卫的盐政、漕运、军务,全都笼罩其中。
而处于这张网最中心的,正是盐王汪宗海以及他眼前这位得力的大管家,汪福。
他们不仅仅是偷税漏税,还豢养了私兵,装备着从佛郎机人手里买来的火铳与倭刀;他们甚至买通沿海的卫所,将私盐武装贩运至辽东,卖给……建州女真!
看到最后,毕自严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震撼吗?”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依旧平静,却带着冷冽的嘲讽,“朕初见之时也觉得很震撼。朕的臣子,朕的商贾,竟比关外的蛮夷更懂得如何给大明的心口上捅刀子。”
那一刻,毕自严这位两朝老臣对着年轻的天子长揖及地,声音嘶哑:“臣,罪该万死!为官不察,养痈成患,请陛下降罪!”
皇帝摇头:“罪,自然是要论的,但不是现在。毕爱卿,你欠朕一个干净的天津卫。今晚,就是你还债的时候。”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毕自严的眼神愈发冰冷。
他看向堂下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心中再无半分旧情与怜悯。
他缓缓翻开那本蓝色账册,语调不带任何感情,开始了他的质问:
“天启七年,天津盐运司上缴朝廷盐课,计银一百二十三万两。同年,长芦盐场备案官盐产量,为二百八十万石。”
他的目光,扫过盐运司同知的脸,那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此刻面如金纸,汗如雨下。
“然而,据户部与司礼监联合查验之密档,从天津各处盐道流出,未曾缴纳一文税款的私盐,预估……不低于五百万石!”
“啊!”
人群中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这个数字,太过恐怖,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