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锦衣卫与东厂如臂使指,将无数自以为隐秘的串联与私议,以密报的形式呈于御前时,他知道了所谓的朝野清议在皇帝的暴力拳头面前只是一张可以被随时戳破的窗户纸。
而当那份名为《大明月报》的邸报开始在京城流传,用最通俗直白的语言讲述辽东的血战,赞颂满桂的忠勇,甚至隐晦地批判某些只知空谈,不体时艰的士大夫时,温体仁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惊恐地发现皇帝正在打造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武器——舆论。
一种不依赖于士林清议,直接由皇权灌输给万民的思想。
旧的戏法规则已经作废了。
棋盘被掀翻,棋手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一个全新的,遍布陷阱的丛林中。
而这片丛林唯一的王,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这些曾经的高手如何像无头苍蝇一样惊慌失措。
温体仁在宦海中浸淫一生,安身立命的本能早已在骨血中烙下了一条铁律:当天数流转,乾坤鼎革之时,对旧日秩序的任何一丝眷恋,都是自掘坟墓。
唯有率先伏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那煌煌天威彻底捆绑,方能在那倾覆一切的巨浪之下,不仅觅得生机,更能借势登天!
……
“温爱卿。”
御座上,皇帝的声音响起,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温体仁全部的心神。
“朕今日召你,确有要事相商。”御座上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却让整个暖阁的空气骤然收紧,“但在商议正事之前,朕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温体仁闻言心中陡然一震,背脊瞬间绷紧。
他知道,眼前这位杀伐决断,从不作无谓之举的年轻天子,绝不会将一名臣子召入禁中只为闲谈。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必然是通往权力中枢的阶梯,或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论如何,今日这个机会,他温体仁必须死死抓住!
温体仁深深躬身,将头埋得更低,姿态谦卑到了极点:“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必竭诚以对。”
朱由检没有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暖阁的墙壁,望向那片天空:“你说,我大明的魂,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温体仁瞬间有点懵了。
太大了,也太空了。
温体仁的头脑在刹那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旋转。
这是陷阱?是试探?还是……一道关乎生死的投名状?
若是先帝问,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纲常,是礼法,是祖宗成宪”。
若是换了任何一位阁臣问,他会根据对方的派系,或答“民心”,或答“社稷”。
这些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永远不会出错的答案。
但面对这位深不可测的年轻天子,任何一个标准的答案,都可能是他仕途的取死之道!
温体仁斟酌再三,每一个字都在舌尖上反复滚过,最终用无比沉痛而恳切的语气答道:“回陛下,臣愚钝。若论大明之魂,往昔或在朝堂,或在士林。然如今……国事维艰,外有强虏,内有沉疴,臣以为,大明之魂已不在别处,只在陛下一心!”
“在朕一心?”朱由检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那笑意薄如刀锋,“好一个在朕一心。可朕这一人之心,如何能让天下军民都感同身受?如何能让九边将士,甘为朕死战?又如何能让江南士绅,甘为朕纳粮?”
皇帝霍然转身,双目如电,那目光不再是遥望晴空,而是如两柄烧红的锥子直刺温体仁的心底:“朕要的,不是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话!朕要的是一把利刃!一把能斩断旧弊沉疴,能让朕的意志畅行无阻,能将这涣散的人心重新聚合起来的……无上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