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拼命地想。
他把他宦海沉浮数十载,阅人无数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催动到了极致。
然后,他绝望地发现。
他……找不出来。
没有任何破绽。
这三个人,每一个人脸上的忠诚与惶恐都显得那么的真实,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这才是最让他感到惊恐的地方。
当你看向水面,却看不到水底的石头时,那不是因为水太清澈,而是因为水……太深了。
深到,你根本不知道那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钱谦益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位跟了他二十几年,此刻正躬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周管家身上。
这位老人,从他还是个穷翰林时就跟着他,他的一应起居人情往来,甚至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周管家都了如指掌。
他看着这位老人白的头发,看着他脸上因常年操劳而留下的皱纹,看着他那双浑浊却总是透着精明的眼睛。
一瞬间,他的心中涌起了无边的怀疑。
越是信任,便越是致命。
越是了解,便越有可能成为那个递刀的人。
这一刻,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怀疑,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冰冷的审视。
周管家似乎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变化,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爷……老奴……老奴对您忠心耿耿啊!”
钱谦益没有说话。
忠心?
在厂卫的诏狱和数不清的银子面前,忠心,值几个钱?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疑罪从有。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周管家,你年纪大了,这些年也辛苦了。明日起,便回乡下,买上几百亩地,好生颐养天年吧。府里的事,不必再管了。”
“老爷!”周管家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至于你们两个,”钱谦益的目光转向钱安和钱福,“也一样。账房会支给你们足够的银子,足够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明日一早,就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没有证据。
他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将所有可能存在的隐患全部清除。
这是一种何等的悲哀。
……
钱龙锡府中,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上演着几乎完全相同的一幕。
这位内阁大学士,同样没能找出那个潜伏在身边的影子。
他只能将几个他认为可疑的,平日里手脚不太干净,或是言语有些轻浮的仆人幕僚,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府。
若是在往日,只要被他们怀疑,死刑可免活罪难逃。
你不说?打到你说!
你不认?那就让你在私牢里明白什么叫规矩!
可是现在,他们不敢。
谁敢?
万一打的真的是皇帝埋下的钉子呢?
那不是在打一个下人,那是在打皇帝的脸!
那位连午门斩首都做得出来的少年天子,会在乎你一个大学士的体面吗?他只会觉得你这是在挑衅。
然后那把悬在所有人心头的屠刀,便会毫不犹豫地落下。
两位文坛领袖政坛大佬,在他们自己一手打造如同铁桶一般的府邸里,被一道来自皇权的阴影压得动弹不得!
只能用最憋屈最无奈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注定毫无结果的大扫除。
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
真正的毒蛇,或许还潜伏在最深的阴影里,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
夜,深了。
钱谦益独坐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壶上好的女儿红,几个精致的小菜。
但他毫无食欲,也毫无睡意。
白天的血腥,府中的内鬼像两条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不断收紧,让他几乎窒息。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