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脸上立刻堆起恭敬又略带惶恐的笑容:「有有有!贵人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这位—这位郎君身形挺拔,气质不凡,小人这里有几件新到的圆领澜袍,用的是上好的细棉,穿着舒适又挺括,正适合现下穿。」
他不敢直接打量李贤,只是弓着身子,手脚麻利地从货架上取下一件靛蓝色的圆领长袍和一条同色的裤子,双手捧着递过来。
「细棉?」李贤有些讶异。
如今整个市面上的棉花制品几乎都是出自长安的棉花生态园,也就是说,长安的生意竟然已经做到洛阳来了吗?
刘建军却毫不奇怪,小声说:「这两年棉花生态园发展很快,具体的事儿,咱们回长安了再细说,你先换上衣服。」
李贤闻言也不再追问,拿着那身衣服,走向了店家指引的里间。
当他掀开布帘走出来时,刘建军正靠在门框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咧嘴笑了:「嘿!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幺一换,总算像个能一起逛大街的寻常人了!不错不错,
像个俊俏后生!」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明明是个少年人,嘴上却总以老成自居。
随后,刘建军又拿来了一个包裹,丢给李贤,说:「把旧衣服带上,咱们接着逛!」
从成衣铺子出来,他们继续走着。
刘建军熟门熟路地在一个卖蒸糕的摊子前停下,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两块热气腾腾、
上面点缀着红枣的蒸糕,塞了一块给李贤:「尝尝,这老伯的蒸糕,用的是真材实料的老酵头,甜而不腻。」
李贤接过,入手温热。
他学着刘建军的样子,小心地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心头的寒意。
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挑担货郎,摇着拨浪鼓,从他们身边经过,嘴里唱着俚俗的小调,
引得几个年轻丫鬟掩嘴轻笑,围上去挑选。
刘建军也装模作样的凑了上去。
那几个丫鬟看见刘建军抱着蒸糕吃,似乎是不想食物的气味破坏了胭脂水粉的香气,
下意识避开他,但刘建军脸皮厚,说:「那边那老伯卖的蒸糕可香了,坏不了味儿,不信你们尝尝!」
当即,就有个脸上有些婴儿肥的丫鬟露出了迟疑的目光,还转头看向了李贤身前的蒸糕摊。
李贤抓着那只蒸糕,往嘴里送了一口。
那婴儿肥的丫鬟也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这个动作有些失礼,于是,脸红红的躲开了目光。
李贤哑然失笑,心情好了许多。
他们继续走着,路过一个巷口,看到几个总角孩童正在玩着跳格子的游戏,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一个老翁坐在自家门槛上,就着晨光,慢悠悠地修补着一只旧木屐,手边的粗陶碗里,茶水还冒着丝丝热气。
再往前走,就到了李贤记忆中洛水边的漕运码头。
巨大的漕船停靠在岸边,赤裸着上身的纤夫和脚夫们喊着粗犷的号子,正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布匹从船上卸下,扛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步履沉重地运往岸边的仓廪,监工的吏员拿着册子,大声清点着数目,时不时呵斥两句动作慢的。
穿过码头,便进入了南市。
这里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绸缎庄的伙计早早卸下了门板,将一匹匹色彩艳丽的锦缎、纱罗陈列出来,引得一些穿着体面的妇人小姐驻足挑选金银铺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匠人正聚精会神地打造着精美的首饰。
李贤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的是为一口吃食而忙碌,为一份生计而奔波,为一点小小的乐趣而开怀,为家长里短而忧愁的,最真实、最鲜活的人间烟火。
没有朝堂上的机心算计,没有权力倾轧下的战战兢兢,也没有母子君臣之间那冰冷彻骨的隔阂与猜忌。
这里的人们,或许也会谈论朝政,关心边关战事,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的悲喜只系于眼前这方寸之地,系于一日三餐,系于家人的安康。
「看到了吗?」
刘建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看透世情的调侃,「这洛阳城啊,离了谁,太阳都照常升起。那皇宫里争得你死我活,对于这卖胡饼的、扛大包的、跳格子的小屁孩来说,可能还不如今天能不能多赚几文钱,晚饭桌上能不能多块肉来得重要。」
李贤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咀嚼着嘴里剩余的蒸糕,目光掠过那些鲜活的面容,掠过那升腾的炊烟,掠过那被脚步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
他心中的那份不甘、委屈和悲愤,似乎在这喧嚣而质朴的市井气息中,被一点点冲刷、稀释。
他依旧是那个被武曌舍弃的沛王,但此刻,站在这熙熙攘攘的洛阳街头,他忽然觉得,那个身份,那份执念,似乎也不再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全部了。
「走吧,」刘建军似乎看出了李贤的释然,拍了拍他的背,说:「回去收拾行囊,回长安,再去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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