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苟利
乾符三年,六月八日,颖州,阴,闷闷的。
相比於江淮地区的沱大雨,一水之隔的淮北却是另一幅模样。
外头乌云压著,港口上的力夫正源源不断地驮著粮米和各种颖州本地的土產运上船,运往汴州。
赵怀安就坐在船楼上,望著颖州城外的河运码头,和去年相比,眼前的港口更加忙碌了。
不晓得是颖州刺史的功劳还是那位盐铁使杜琮的功劳,只是从目前港口转输的情况来看,多半是杜琮的努力吧。
实际上,他这一次本可以直接过颖州进入淮水的,毕竟这一路他也就在陈州见过一次赵,其他一概没见。
不过颖州现在的繁华也和草军关係很大。
一个多月以前,当草军从泰山地区突围出来,直接阻挡了甬道漕运,原先大量的漕船就开始转道淮颖线,客观地加剧了这里的繁华。
此外,草军从中原撤出进入山南东道地区后,一直紧张的中原局势也得到了舒缓,再加上颖州这边需要大量的人力来驮运物资,所以大量的流民和失地百姓全都向颖州这里聚集。
此时的颖州繁华有甚於和平年景。
但返回的这一路,赵怀安却晓得这种繁华终究是畸形和曇一现的,因为现在广大的中原地区,在隨著草军的捲入后,基本已经乱成一片。
此前大量的灾民都只停留在兗州北部地区,可现在,宋州、汴州,陈州,到处都是被乱兵、乱民劫掠而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流民,中原已经乱了。
但山南东道的情况真是不乐观,他是到了汴州后,获得的山南东道的第一份情报,那个时候他就晓得南阳已经丟了。
朝廷那边催促赵怀安加急返回的詔令又来了一批,由此可见朝廷有多急切赵怀安返回光州后组织部队堵截草军。
可他赵怀安好不容易从长安那个龙潭虎穴跑路,朝廷那些公卿还以为自己是他们手里的风箏?
还想远程微操自己?
那不是想太多?
所以,赵怀安不紧不慢,在將布置在汴州的两营衙外军带走后,就顺著颖水一路南下。
中间又和赵这些中原盟友加固了关係,到了今日才到了颖州。
就在赵怀安想著时,那边已经放下手中事情连忙奔过来的杜综也骑著马带著几个心腹奔到了码头,在船上的武士的扶下,上了甲板。
眼前这个身穿青色官袍,面容清耀,眼神中带著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虑与疲惫的中年文土,正是淮颖道的粮袋子盐铁转运副使杜琮。
跟著杜琮上来的还有几个本管系统的官吏,都是杜琮的左右手。
体系做事就是这样,层层下放。
这杜琮是盐铁使的左右手,负责具体事务,而杜琮又有自己的左右手,帮我处理具体工作,而这些左右手又会有自己的左右手,最后一路下放到同一群胥吏头上。
总之上边千万套班子,最后办事的,和那些驮夫打交道的都是一群人。
一见到杜琮进来,即便已经是武人巔峰,贵为正三品藩镇节度使的赵怀安,依旧主动笑著走了过来,给杜琮打招呼:
“老杜,多日不见,我可想死你了。来,赶紧落座。”
说著,赵怀安已经拉著杜琮坐在了身边,脸上是笑容满面。
杜琮看著和此前一样的赵怀安,心中暖暖的,更是感慨:
“赵节帅此人真是质朴实在,无论位在几品,都待人如一,与他相处,真是如沐春风啊!”
也的確如此,此时的士大夫阶层普遍吃赵大这一套。
当然最主要吃的还是虚怀若谷这一套。
你要是位卑而无礼,那是不懂规矩。可你要是位高而无礼,那就是虚怀若谷,没有架子。
所以同一件事,同一句话,同一个称呼,即便是同一个人做的,在他有权和没权的时候,都是两个效果。
等这边都落座后,杜琮也不矫情,赶紧向赵怀安表达了他的尊重,他抱拳道:
“让赵节帅久等,是下官的罪过。”
其实赵怀安已经看到杜琮额头上细密的汗水,晓得这是一路奔急了,所以哈哈大笑,让人给杜琮一个湿巾,让他擦擦,也是告诉他,你对咱赵大的上心,咱晓得的。
那边杜琮更高兴了,接过湿巾后,告罪了声失礼,就开始擦著额前的汗水,然后笑著恭维道:
“节帅这一次中原之战果然是平步青云,下吏就是晓得节帅前途不可限量,但在收到朝廷邸报后,还是吃了一惊,果然是真英雄。”
赵怀安摆摆手,不以为意,只是笑了一句:
“都是朝廷赏识,我自己又有了几分运道,身边兄弟也努力,咱赵大就是恰逢其会!”
那边杜琮当然不能把这话掉在这啊,所以连忙要接话,却被赵怀安打断了:
“老杜,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场面话。”
说完赵怀安亲自为他斟上一杯放凉的茶水,感嘆道:
“长安那边是岁月静好,可咱们都晓得,现在这局势怕是越来越危险了。我这一路从汴州南下,所见所闻,比去年北上时还要衰败残破,倒是你这颖州確实越发兴旺繁华了。
听了这话,杜琮嘆了一口气,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燥火。
隨后,他又长嘆一口气,似乎要將胸中的积鬱和担忧全部嘆出去。
此时杜琮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他也不在赵怀安面前藏著掖著,涩然道:
“节帅仁心,说的也是句句到了下吏的心坎上。”
“此番草贼转战中原,多县残破,府库遭劫,百姓流离,而各藩都无力恢復乱军,现在看,以后只怕是会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