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明的心猛地一紧,小心翼翼地回答:
“回皇爷,刚……刚过午时一刻。”
“嗯。”
老朱应了一声,不再说话,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奏疏。
殿内重归死寂。
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老朱那比平时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或许是漫长的一个时辰。
老朱再次停下笔。
这一次,他没有看奏疏,而是抬起头,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殿顶繁复的雕,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捻着一份奏疏的边角,将那上好的宣纸捻得起了毛。
“云明。”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奴婢在。”
云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现在……什么时辰了?”
同样的问题,但语气似乎更沉了一些。
云明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颤声回道:
“皇爷……快……快午时二刻了……”
快午时二刻了!
那午时三刻,是他亲自定下的、处决张飙的时辰!
云明看着老朱那强自镇定却难掩焦躁的身影,想起张飙那些看似疯狂却直指要害的言论,想到老朱对张飙又爱又恨的态度,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上心头。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和豁出去的决绝:
“皇爷!皇爷!奴婢……奴婢万死!求您开恩啊!”
“那张飙……他虽然狂悖,但其才……其心……或许罪不至死啊!”
“要不……要不流放三千里?让他去边关效力?皇爷!”
“混账东西——!”
朱元璋猛地转过头,眼中的怒火如同实质的雷霆,瞬间炸开。
他抓起御案上的镇纸,狠狠砸在云明身前的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玉石碎片四溅。
“你敢干涉朝政?!你想死是不是?!”
老朱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整个大殿都在他的怒意下震颤。
云明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如纸,连连磕头:
“奴婢不敢!奴婢该死!皇爷恕罪!皇爷恕罪啊!”
然而,预想中更严厉的惩罚并未降临。
老朱死死盯着磕头如捣蒜的云明,胸膛剧烈起伏,那滔天的怒火却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难以尽数宣泄。
半晌,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颓然地靠回龙椅,那咆哮变成了低沉而压抑的、带着浓浓疲惫和矛盾的自语: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张飙这个疯子……咱懂他……”
“他所做的一切,讨薪、审计、骂咱、甚至抛出太子旧事……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求死!”
“只有他死了,他做的这些事,他说过的这些话,才有意义!才会像钉子一样,钉在咱的心里,钉在这大明的史册上!让后人去琢磨,去警醒!”
“他是在用他的命……给咱,给这大明江山……下一剂猛药啊!”
说到这里,老朱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猛地一拍桌子,怒气再次上涌,这次是针对张飙的不信任:
“可是他不信咱!”
“他觉得咱做不到!他觉得咱只会杀人,不会治病!”
“他说咱只达成了五成效果!放他娘的屁!他还要咱怎样?!难道真要逼咱把樉儿、棡儿他们都砍了吗?!”
“他是要咱当一个孤家寡人,一个真正的暴君吗?!”
“岂有此理!混账东西!疯子!”
他如同困兽般在御案后来回走了几步,骂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被看穿、被质疑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最终,所有的激动都化为了更深的疲惫。
他踉跄着坐回龙椅,目光落在了御案角落那个静静躺着的、来自朱允熥的铁盒。
他的思绪飘远了。
他想起了张飙在奉天殿广场声嘶力竭喊出的三大隐患。
【官俸逼贪……】
【藩王坐大……】
【储君空悬……】
他想起了张飙给他算的那笔触目惊心的账。
【洪武二十五年,大明二代宗亲,七十二人……】
【洪武四十五年,有一千八百人……】
【洪武一百六十五年,有五百六十万人……】
他想起了张飙看似疯狂提出的建议。
【废黜藩王俸禄制……】
这些话语,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杀?还是不杀?
不杀,流放?
那张飙所做的一切,其象征意义和冲击力将大打折扣。
他的死,本身就是这剂‘猛药’最重要的一味药引。
而且,留着他,迟早是个祸害,他的存在就是对皇权稳定的一种挑衅。
可是杀了他……
就等于亲手掐灭了这盏或许能照亮未来荆棘之路的疯灯。
就等于向天下承认,自己无力,或者说不敢,去真正触碰那些深层次的积弊。
就等于让张飙那句‘五成效果’成为对他朱元璋统治的最终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