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天公不语对新棋

那妇人吓了一激灵,立即直起腰肢,咬紧嘴唇,愈发楚楚可怜。

申府君站起身,单手扶住白玉腰带,眼神凌厉道:“诸位随我一同围猎此贼。”

当年那场抵御妖族攻势的死战,他作为大族出身的本土武将,曾经被迫跟随大骊边军一起厮杀,只是他临阵退缩,试图带领麾下兵马逃离战场,结果就被督战官阵斩于此。生前便是个酗酒暴逆之徒,做惯了草菅人命的勾当,只说被他缢杀的女子,又何止双手之数。等到成为鬼王,拉拢起这支兵马,周边地界,谁都不惧,唯独怕那大渎以北的大骊宋氏,竭力封锁消息,与邻近各国公卿权贵打通关节,不至于走漏了风声。他甚至还要自掏腰包,让那官府举办水陆法事,做做样子,走个过场。

官场上豺狼当道,江湖里野狗群吠。比他这块地盘,好到哪里去了?

等他破了境,扶植起一个傀儡皇帝,随便当个国师,算得什么难事。

山巅凉亭,荆蒿独坐。

先前跟随那位青主前辈,一起在那寺庙逛过,陈清流曾经问他何谓绕塔行道者,荆蒿哪敢随便答话。

身为流霞洲的一洲道主,荆蒿道力何等深厚,远眺古战场遗址,瞧见一个道士的残余魂魄,好像心有执念,他那淡如青烟的身形,年复一年在此徘徊不去。

荆蒿淡然道:“不必藏掖了,出来闲聊几句。”

涟漪阵阵,现出身形,正是那个在县城路边摆摊的老人,他见这位独坐凉亭的不速之客,头戴旧道巾,身披淡黄道袍,白袜云鞋,相貌气度极为不凡,便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道友是偶然云游至此,还是专程为申府君道贺而来?”

荆蒿都懒得正眼瞧他,微笑道:“我在宝瓶洲没什么名气,偶然路过宝地,闲来无事,看场热闹而已。你们就当我不存在,若是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嫌我碍事,也是你们的自由,我总归是客随主便。”

见对方面露狐疑神色,荆蒿颇为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放心,我那门派,已经没有活着的祖师坐镇,都已归道山,所以就算你们打了我,我也喊不来老的。”

老者默然,实在是看不穿这位外乡道人的深浅。

荆蒿问道:“你是本地水神?”

老者苦笑道:“曾经是。”

荆蒿伸手指了指战场那边,“怎么回事?”

老者顺着荆蒿的视线望去,那道士的孤魂,左手托着一只空荡荡的竹制甘露碗,右手拿干枯的杨柳枝,往碗里蘸水状,再轻轻挥动杨柳枝,好似要将甘露水洒向地面,继而默念一句杨枝洒,净业垢,解除尘秽于无形……如此循环反复,道士独自行走在荒无人烟的战场遗址,明明自己就是孤魂野鬼,依旧想要拔度沉溺,不滞寒渊。

老人伤感道:“他是为救人来的,不曾想落了个也不知谁能救他的下场。”

“我与他只是聊了几句,他也不愿言说自己的姓名、道号,只知他们这一脉道统,香火并不旺盛,照例每隔三五十年,便要谨遵祖例去到红尘里走上一遭,争取物色一些资质好、心性纯良的年轻人做门徒,以免异日身后无有传人。”

“不该如此的。”

荆蒿点头道:“是不该如此。”

落拓老人惨然道:“我曾苦劝过一些山上修士来这边仗义出手,救一救满城的无辜百姓,他们多是不肯,径直走了。后来心灰意冷,也曾劝过一些修士不要意气用事蹚浑水了,只会误了自家性命,他们多不相信,全部命丧此地。”

荆蒿讥讽道:“劝来劝去的,你又做了什么?”

老人神色恍惚,摇头说道:“做不了什么。我与此地旧主人是莫逆之交,总归不忍心见着好好一处道场被那申府君糟蹋了。这么多年以来,周边数国朝廷置之不理,反而与申府君狼狈为奸,只因为有利可图。我也曾试图投牒与一位山君申诉,结果当晚就被打破金身,推倒祠庙,苟延残喘,若非那个国师大意,只是以术法截停了祠庙外边的江水,误认为已经斩首拦腰,未能彻底堵死一条地下河道,最终被我侥幸走脱,只是这些年连附近郡县的文武庙大门都进不去,告状无门。”

荆蒿神色缓和几分,说道:“能够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

老人说道:“这点坎坷,比起他们,算得什么。”

荆蒿笑问道:“那我就好奇了,那个过路的青衣童子,你当时是劝他来还是不来此地?”

老人说道:“劝他来。”

荆蒿疑惑道:“就不怕这里又多出几头孤魂野鬼?”

老人颤声道:“实在是没法子啊!”

荆蒿咦了一声,说道:“那你就在这里陪我扯闲天,看他去申府君那边送死?”

老人神色悲苦,咬牙说道:“我也是来劝你助他一臂之力的。希冀着他能救下无辜百姓,也希冀着你能够救下他,你们都活着,好好活着啊。”

荆蒿大笑道:“你这水神水爷,庇护一方的本事半点没有,求东求西的本事倒是一绝。”

面容枯槁的老人说道:“道友若是不肯出手,我也无可奈何,情理之中的事情,不敢强求……想必强求也不得,只会恼了道友。”

他喃喃自语两句肺腑之言,好似题外话。

“若是还在大骊国境之内就好了。”

“大骊王朝不该退还半壁江山的。”

老人刚要缩地山河,去申府君那边助青衣童子一臂之力,荆蒿早已看穿这位水神心存死志,伸手虚按几下,“不着急赶过去画蛇添足,坐下陪我静观其变就是了。”

荆蒿已经想明白了青主前辈让自己来这边的意图。

当年陈灵均在北俱芦洲走渎,即将功成,却在那入海口功亏一篑,是因为怕害了一位泛舟书生的性命。

为此才未能一鼓作气跻身上五境,停滞在了元婴境。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陈灵均等于是为自己补上了一场“走渎”?

故而青主前辈才会命自己赶来此地盯着,暗中护道一场,以防万一?

老人满脸纠结,硬着头皮说道:“这位道友,我毕竟曾是一方水神,望气功夫是本命神通,虽然神像金身碎了,但是眼力还在,先前在县城之所以故弄玄虚,在路边摆摊,也是见那青衣童子气象鼎盛,前程远大,绝非早夭之辈,所以……所以才昧着良心请他出手,道友,此话绝无半点虚言!”

荆蒿更是神色古怪,憋了半天才给出一句评价,“好眼光。”

且不说景清道友的谱牒落在那座山,还是那个人将他带上的山。

单凭景清道友跟青主前辈的交情,就够飞升……不对,该是新十四好好掂量掂量了吧。

荆蒿说道:“也别称呼道友了,我叫荆蒿,来自流霞洲。”

老人赶紧拱手道:“王宪拜见荆老神仙。”

总要客气客气。

荆蒿疑惑道:“就没有听说过‘青宫太保’这个道号?”

老人神色尴尬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荆蒿面朝古战场遗址,轻轻拍掌三下,说道:“鼍鼓三通,阴骘积善。”

天地间风起云涌,秽气渐渐退散,阵阵清气拂过丛丛青草,累累白骨,黄土,徘徊的道士。

老人呆坐原地,一时间竟是忘了致谢。

荆蒿突然站起身,轻声道:“前辈怎么来了。”

陈清流说道:“怕你不济事。”

荆蒿无地自容。

下一刻荆蒿惊骇发现陈清流身后凭空多出两人,似是夫妇模样。

陈清流介绍道:“姜赦,五言,他们是道侣。”

饶是荆蒿也要目瞪口呆,忘了礼数。

姜赦看了眼一处山脚,皱眉道:“他怎么回事?”

陈清流淡然道:“从头至脚,空如竹简。”

古战场遗址那边,在陈灵均、钟倩与申府君大队人马之间,有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刀剑错,牵着一匹马,缓缓而行。

更出奇的是她脖子上骑着个黑衣小姑娘。

小姑娘伸手遮在眉间,“裴钱裴钱,好多贼人唉,气势汹汹,兵马茫茫多,根本数不过来,咱俩打得过么。”

裴钱笑道:“师父也来了,怕什么。”

小米粒也就半点不怕了,只是惊讶道:“敌方阵营隐藏有十四境的强手么?”

裴钱笑着摇头,“师父就是来看看你们啊。”

先前陈灵均的阳神身外身护送那位少女到了山脚,正要“打道回府”,返回真身处,突然揉了揉眼睛,确定无误之后,震惊道:“山主老爷?”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这位是?”

陈灵均立即帮忙介绍起来,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说着说着,便心虚起来。

陈平安微笑道:“下了山,反而有模有样起来了。”

陈灵均轻声问道:“山主老爷,是夸人还是骂人?”

陈平安说道:“夸你呢,信不信?”

陈灵均霎时间眉眼飞扬,有什么关系呢,山主老爷来了啊。

傅筝有些摸不着头脑,眼前这位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真是自己身边不知名老神仙的山主老爷?

什么山呢?

却听那个神色和煦的男子笑道:“傅姑娘你好,我姓陈名平安,来自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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