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寒意自心底浮起,透过坚硬的脊背,他的外衣方才已被焚烧,此时愈觉天地风凉。
向来忠孝的少年将长剑交给身侧护卫,扯去腰间断裂松散的缁带,解下满是血迹的鸦青色外袍,上前,披在他的父皇身上。
「父皇,怪儿臣让您受惊了。」
不知是否浸了血的缘故,这件外袍披在肩上竟令皇帝感到沉重得厉害,他看着眼前儿子,只余铅白中衣,玄色细绢里裤,裤管扎在玄靴中,上下纯粹黑与白,如同褪去一切伪装之后的泾渭分明。
夜风推着沸腾的人声与脚步声朝着这座宫苑围来。
众多王侯和大臣在此刻赶到。
他们在来的路上已目睹了惨烈景象,此刻更见宫苑中形同炼狱,遍地血水残肢,太子被刀刃看守,形容狼狈而嘴角仍有血迹的皇帝,仅着里衣、显然经过一场生死恶战的跛脚皇子……
率先奔涌到皇帝身边的是刘家宗室,有人含泪跪称「护驾来迟」,有人将皇帝扶住,有人指着太子哀斥:「储君何苦如此……实乃国之不幸啊!」
「上苍不怜,秋狩之际,因何又有此等相残不祥事……」
诸声交杂间,皇帝脊背紧绷,只觉数不清的野兽闻着血气围将过来,一双双泪眼里闪着的是贪婪的凶光。
君主老病,太子谋逆,禁军反叛,在场的皇子残缺,来不及有任何保全体面尊严的收拾掩盖,空前紧要的位置突然空悬,直观暴露出可以被夺食的讯号,酿成一种大忌,带给皇帝最彻骨的威胁。
一众惊骇、哀叹、后怕的官员之间,未曾跟着挤近御前、看起来不屑在此刻献殷勤表忠心的纯臣庄元直,一边皱眉悲叹,一边欣赏着一道道王侯的影子将皇帝覆盖,听着一声声「不幸不祥」充斥染血宫苑。
皇帝几乎要无法喘息间,只见眼前少年重新拎过三尺剑,拄在手中,一瘸一拐地走过众人的视线。
诸王侯的目光无声落在那条行走的跛腿上,因此不吝于感慨称赞:「六殿下有伤残在身,仍如此英勇护驾,可见忠孝……」
眼睛哭肿的高密王,悄悄将袖中露出一角的血诏又往里面塞了塞,那是帝王被逼入绝境之下的独断决策,而此刻已是另一种形势,他太清楚这些王侯的德性,必然要说太子谋逆已是不祥,不能再有一位残缺不祥的储君——不怪他洞悉人心,盖因他也是其中之一。
而若不能尽快立储,这躁动人心势必一发不可收拾。
高密王在心底叹口气,或是被迫经历了一场同生共死,此刻他竟也为皇兄感到一些犯难……不过这跛脚小儿要作甚去?
这不着外袍的负伤小儿被众多目光注视着,拥挤的人群让开路,他拄着剑,似受到某种召唤,很慢但一步不停地走向一匹铁骑所在。
诸人在途中即已听闻大巫神降神平乱、召来援兵的传闻,此刻看那坐在马背上岿然不动的少女,见她远远静候,不下马、不与君王行礼,眉眼烨烨,气态凛然,仿佛神灵仍未离体,在等待着什幺未完之事。
仅着里衣的拄剑者来到她身畔,单膝拄剑而跪,以忠诚的神态上望:「巫神乃天命化身,今以天命之力护圣驾于险难,匡社稷于危厄——」
「刘岐今于生死间得蒙天机护佑,承天命之感应,斗胆为君父为社稷请天命予我垂怜,正我心魄,全我躯壳。」
周围人等赫然一静,而待片刻,只见那马背上的影子微倾身,她目光垂落,残破广袖在夜风火光中飞拂,一只手轻落在少年微仰起的额顶。
少年额上有血迹,那只落在他额顶的手指上也染着猩红,竟仿若要结下一种不可翻悔违逆的神鬼血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