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饯梅公赴杭》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向陆北顾这边倾斜,用一种近乎讲古的悠缓语调,低声道:“莫要疑惑,此乃老夫一番肺腑之言,源自一段切身教训,你可知‘新袍失状元’之事?”

陆北顾立刻竖起耳朵,心中的好奇瞬间压过了闷热。

欧阳修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那是天圣八年,殿试前夕,彼时,老夫亦是你这般青春年少,甚至比你如今更志得意满几分。”

欧阳修娓娓道来,他十七岁正式参加科举,天圣元年在随州州试中因不合官韵落选,到天圣四年通过州试,五年礼部省试落第,七年得遇胥偃赏识,八年春在胥偃保举下进入国子监广文馆,连中国子监试、开封府解试双料第一,风光无两,紧接着的礼部省试,欧阳修再夺省元。

到了这里,当年的欧阳修和现在陆北顾,基本上人生轨迹是差不太多的。

“当时距离连中三元,只差最后一步,便是状元及第。”

欧阳修的语气平静,但陆北顾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深埋的遗憾:“那时,谁都认为状元非我莫属,我自己亦是如此深信不疑为此我还特意费不少银钱,赶制了一件极为华丽新袍,只待金榜题名,在琼林宴上风光穿戴。”

雅间内其他人察觉到欧阳修正在对陆北顾低语往事,交谈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再加上隐约能听到“状元”、“袍子”等零星词语,目光便都好奇地瞥过来,停止了交谈,一起听着。

欧阳修仿若未觉,继续沉浸在他的回忆里。

“岂料,殿试前夜,同舍友人,便是那年十九岁的王拱辰,趁我不备,竟将我那件新袍翻出,穿戴在自己身上,在房中四处走动炫耀,还高声笑道:‘此袍华美无比!合该状元郎来穿!’”

陆北顾听到这里,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王拱辰?没记错的话,他就是天圣八年的状元啊!

“当时只道是少年人嬉闹玩笑,虽觉无奈,也未真个在意。”

欧阳修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谁知考完殿试,等了十几天,东华门外唱名,状元竟真是他王拱辰.而我,只得了个甲科第十四名。”

尽管早已知道结局,但亲耳听当事人用这般平淡中带着一丝荒谬的语气道出,陆北顾仍觉一股戏剧感扑面而来。

一件袍子,一句戏言,竟仿佛一语成谶,冥冥中定下了名次?

不过欧阳修能在这种半公开的场合说出来这件事情,其实他跟王拱辰的关系是不差的,因为两人是正经连襟,都是前宰相薛奎的女婿。

王拱辰最初娶了薛奎的三女儿,而欧阳修的续弦是薛奎的四女儿,后来王拱辰之妻病逝,薛奎又将自己的五女儿嫁给他。

欧阳修还为此写了首打油诗曰:“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

实际上,在大宋的朝堂里,如果一个出身寒门的新科进士想往上爬,背后没有实力过硬的老泰山是不可能的。

而老泰山的实力越硬、爬的就越快,这也是公开的秘密,可以参考“晏殊-富弼-冯京”三代翁婿。

“此事是巧合耶?抑或非巧合耶?老夫至今亦难断言或许圣心默运,自有考量,那袍子不过恰逢其会。”

欧阳修感叹道:“然则自那以后,老夫便深以为戒,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慎。”

陆北顾已经明白了过来,对方不是在说袍子,而是在借着这件事情,提醒他殿试在即,既然有希望连中三元,那就绝对不能在最后一刻放松警惕。

否则,如欧阳修一般“新袍失状元”,可就追悔莫及了。

他立刻正襟危坐,将那解了一半的衣带重新系得牢牢的:“学生明白。”

“嗯,明白便好。”欧阳修满意地点点头,恢复了轻松神态,抬手示意他喝茶,“不过是段旧日趣谈,闲来说说,姑妄听之即可.说起来,可惜现在没监元了,不然你还有机会连中四元呢。”

这轻轻一句,加上此前欧阳修对其科举经历的陈述,宛如最后一块拼图,为陆北顾解开了此前在国子监与太学之争的见闻中带来的疑惑。

他当时就在想,为什么欧阳修看起来跟杨安国很熟,而且有意无意地偏袒国子监。

原来欧阳修竟是出身国子监,这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而这时旁边的苏轼笑道:“哈哈,如此说来,下个月殿试前,我等岂非连新衣都不敢做了?免得被人穿了去,夺了状元位!”

他性情豁达,将此话题以玩笑化解,引得众人皆笑,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欧阳修指着苏轼笑骂:“休要曲解老夫之意!”

笑声中,陆北顾悄悄吁了口气,感觉身心都安定了下来。

他端坐席上,不再觉得那件氅衣燥热难耐,反而颇有些如履薄冰之感,就仿佛是有人在提醒着他,前路需步步谨慎。

“我能走到对岸吗?”

(本章完)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