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重新落回海拜卜的沙盘上,仿佛能透过那微缩的模型,看到外面真实世界正在发生的惨烈景象。
外面的爆炸声似乎又逼近了一些,更加震耳欲聋,头顶天板的震动愈发剧烈,更多的灰尘和细小碎石簌簌落下,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细雨。
厨子默默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壶口还冒着微弱的热气。
“喝口提提神吧,老家带来的‘马尿’,够劲。”
水壶里是他不知用什么方法煮出来的浓咖啡,颜色漆黑,味道苦涩得惊人,仿佛浓缩了此刻所有的艰难。
宋和平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大口,那极致的苦涩瞬间席卷了味蕾,刺激着几乎麻木的神经,让他疲惫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东线顺利,西线遇阻,阿尔谢尼决定强攻临时检查站,采取炮击瞬间歼灭对方,不打算采取绕路,避免浪费时间。”
他言简意赅地通报了情况。
“放心,那家伙以前是炮兵出身,打炮绝对准。”
厨子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似乎对阿尔谢尼的风格颇为熟悉,甚至带着点欣赏。
但随即,他的笑容收敛,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城里……我们这边,快要撑到极限了。五分钟前刚收到的粗略统计,各部队报上来的伤亡率……可能已经超过了百分之四十五。重武器方面,除了那几辆藏着准备最后一搏的老家伙,几乎全部损失了。反坦克导弹快打光了,连rpg火箭弹都所剩无几。”
宋和平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指挥所里每一个忙碌而绝望的身影。他
何尝不知道?
这里的绝望气息比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和硝烟更加沉重。
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外面街道上传来的各种枪声:ak突击步枪特有的清脆点射,那是叛军精锐突击队在清剿房屋;rpg火箭弹击中墙体后沉闷的爆炸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砖石坍塌的哗啦声;还有那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疯狂的叛军士兵的嚎叫声,用阿拉伯语呼喊着“安拉胡阿克巴”,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敌人确实已经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指挥所那扇加固过的铁门被猛地撞开,一名脸上布满黑灰和凝固血渍、防弹背心上沾满泥土的瓦格纳警卫小队队长冲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敬礼,语气急促得几乎变了调:“头儿!宋先生!不好了!东侧最后一道街垒被叛军的坦克碾平了!他们的人沿着卡萨街和胜利大街蜂拥而入!距离指挥所大楼可能已经不到五百米!警卫班正在拼死阻击,但对方人太多,还有坦克支援!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必须立刻从西侧应急通道转移!立刻!”
指挥所内的空气瞬间彻底凝固!
所有参谋人员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宋和平和厨子,眼神里充满了惊慌、恐惧,以及最后的一丝期盼。
厨子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宋和平,等待着他的决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宋和平却缓缓地、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最后,视线落在了沙盘上,那枚代表着“钢刀”部队的蓝色小箭头之上——它正顽强地、坚定不移地指向奥太巴的心脏地带。
“不走了。”
宋和平显得非常平静和决绝。
“这里,是海拜卜全军的大脑和心脏。我们走了,电台一断,命令无法传达,城里的部队瞬间就会失去统一指挥和协调,变成一盘散沙,所有的部队都会在很短时间内彻底崩溃。我们必须在这里,和所有人在一起,坚持到最后一刻。”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军用手表,表针正无情地走向凌晨四点。
“阿尔谢尼还需要时间。至少两个小时,甚至更久。这两个小时,我们必须用命来帮他争取到。”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那名满脸焦灼的瓦格纳队长:“立即传达我的命令:所有警卫人员,收缩至指挥所大楼核心区域!依托所有门窗、通风口,构筑最后防线!把仓库里剩下的所有‘竞赛’反坦克导弹、‘短号’发射器都搬出来!把那几挺nsv重机枪给我架到关键窗口去!弹药打光为止!告诉他们,这里,就是海拜卜最后的堡垒!这里,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坟墓,或者勋章墙!没有后退可言!”
那名瓦格纳队长猛地一愣,似乎被这决死的命令震惊了,但他看到宋和平眼中那冰冷如铁的决心,以及旁边厨子那同样毫无畏惧的眼神,他胸中一股血勇猛地冲了上来。
他猛地挺直腰板,以一个标准到极致的俄式军姿立正,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左胸心脏位置,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眼中闪烁着混合着敬佩、决然与疯狂战意的光芒:“是!指挥官!誓死坚守!瓦格纳绝不后退!)”
队长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冲出了指挥所。
指挥所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只剩下电台里依旧嘈杂的各种报告声、求援声,以及那已经清晰到仿佛就在隔壁房间响起的激烈枪声和爆炸声。
厨子忽然嘿嘿地低笑了起来,打破了这死寂,他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中文说道:“老宋,说句实在话,后悔不?本来你在波斯高原那地方待着,虽然环境不怎样,但至少没那么容易掉脑袋。结果被我忽悠到西利亚蹚这趟浑水,说不定今天真就得把你这一百多斤交代在这老鼠洞里了。”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恐惧,反而更像是一种看透命运的调侃。
宋和平看着这位一起在枪林弹雨里拼过命的老友,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复杂而真切的笑意。
他反问道:“你呢?我记得好多年前在伊利哥喝多了的时候,拉着我说,最他妈怀念的还是当年在老家厨房里颠大勺的日子,说那锅气才是人间的味道。怎么后来就越陷越深,放着好好的餐饮老板不当,偏偏干起这刀头舔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了?”
厨子闻言,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摩挲着自己光秃秃的头皮,嘿嘿笑道:“餐饮?唉,那玩意儿来钱太慢啦!操心的事儿还多,采买、厨师、客人,哪一样不得费心?我那婆娘一个人管着就够了,她也乐意。至于现在这行当……嘿,他妈的,刺激啊!来钱也快!一单生意够开半年餐馆了。就是这命啊,就像这中东的沙子和美元一样,说不准哪天一阵风过来,就他妈不是自己的了。”
他的笑容里掺杂着浓浓的自嘲,但也有一股子混不吝的、早已看透生死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