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时明话音落下,众人皆是屏息而听。
这位永昌帝君,在刚开始推行经世公文时,还会不厌其烦,手把手地教导。
甚至公文往来之中,甚至愿意写下长篇的批语,详述其中优劣,后续改进方向。
但随着经世公文运动的推进,和诸位大臣对新君喜好的理解,这种细致入微的指导就变得越来越少了。如同薛国观那样,一封修路疏,手把手教着改了七遍,如今已然不可能再度发生了。
否则那份《薛国观修路公文历次订正集(陛下亲评版)》,又何至于会卖出三十两的天价呢?正是因其物以稀为贵也。
而在如今,取而代之的,便是指导意见这种东西。
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十月二日那场朝政大会上下发的令书上。
各人所领任务令书上,有奖惩、有事项,有期限,但最多篇幅的便是这所谓的“指导意见”。此中意见,与圣喻或圣旨不同,只包括了陛下对该事项的预期和思考,诸位大臣是可以商榷、协商、乃至反驳的。
有几次,陛下不熟悉部务细节,或不清楚某些水下的潜规则,确实给过错误的指导意见,从而被大臣或直白,或委婉地顶了回去。
然而大部分事情上,这种指导意见,还是犀利、透彻,精准得令人心悸的。
更可怕的,则是这位陛下在面对错误上的态度。
他居然是对自身所犯的错误,抱着一种近乎惊人的愉悦姿态。
那句在秘书处和委员会中流传的陛下原话,是这样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哪一天,朕没有任何错误,那才是最大的错误。”
“这不意味着朕成了圣人,只意味着朕的身边,再无一个忠臣。”
听听!
此人言哉?
这份理智到有些冷漠的可怕心性,与这位新君对人心的操弄手段,与他对政务世事的庖丁解牛一起。共同塑造了众位大臣对新政的全然信心。
越是靠近陛下之人,越是在面试、公文、会议中与陛下接触更多之人,因此就越是坚信新政的必然成功。
与之相比,蒙古那场辉煌的史诗胜利带来的影响,反倒是退而其次了。
也正因此,才有前些日子,那封由委员会和秘书处集体联署的《请陛下修养龙体疏》。
那封奏疏,抛开客观存在的,整个新政队伍隐隐约约不堪重负的哀嚎以外。
确确实实,至少有七成以上的原因,是真心希望这位少年圣君,能够保重身体。
毕竟在他们看来,人地之争再急,也是二十年,四十年以后的事情。
何必如此着急呢?
在各位大臣眼中,国家虽然确实是颓势尽显,但再来一次张居正改革不就好了?
改完后,往外拓地,往内垦荒,人地之争总归是又能缓上一缓的。
陛下今年才十七岁,只要不像唐玄宗那样晚年变质,国家注定是能够好起来的。
与之相比,最要紧的事情,不是天天面试这面试那的。
一百个张居正的发掘,都比不上这位陛下尽早诞下一位龙子啊!
高时明拿起手中册子,准备开讲。
这一次,他倒真没能把陛下的所有指示都背下来。
无他,这次的指导意见,实在是多得超乎寻常。
但正因此,也说明了陛下对吏员考选这件事的看重。
高时明深吸口气,沉声念道:
“其一。”
“此次顺天府吏员考选,其目的在于吹风,在于示范,在于预演。一切,都是为了明年将要正式举办的第二届北直隶吏员大考做准备。”
“这其中出现的问题、混乱,诸卿不必讳言,也不算任何人的过错。功归大臣,错归朕身,放手去做便殿内一片安静,众人均无异议。
这位新君,向来对因做事而犯错的臣子,表现出极大的容忍,甚至到了有些袒护的地步。
前阵子,顺天府府丞章自炳,强推京城保甲法。
别的事务好说,唯有一项,引来了轩然大波。
正是定入京之人,需领“暂住证”,尔后三月一换这事。
此时临近科考,士子纷纷入京,刚好与这政策撞上,鼓动生事,闹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攻讦弹劾章自炳的奏疏更是因此堆满了通政司。
然而,陛下只问了三个问题:
“保甲之策,可曾经过顺天府衙、秘书处、委员会的层层审批? ”
“可曾经过朕的审批? ”
“审批以后,又是否于承天门上做过公示? ”
这三个问题当然是肯定的。
陛下又说:
“既然所有流程都走完了,那便是以上所有审批衙门、满京见公示而不提意见的文臣,乃至朕同时犯错,何来只攻击章卿一人的道理?
“犯错犯错,自然是做了事,才可能犯错。这个道理,你们这些经年大臣,难道不比朕这少年天子更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