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带着手下捕快风风火火就走了。
只余下一个漏风的大门板,和一屋子面面相觑、酒意全无的大汉。
—一以及刚刚从柜台上冒出头来的掌柜和店小二们。
「舅舅————大哥他————他还会回来吗?」
最终,还是李鸿业打破了沉默,他瑟瑟发抖地走到高迎祥身边,带着哭腔问道。
高迎祥勉力一笑,却不慎牵动了脸上的鞭痕,顿时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他站起身,看着身高已快到自己肩膀的李鸿业,拍了拍他的头。
沉吟片刻后,又重重叹了口气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该给你讨房媳妇了。」
高迎祥望向门外,眼神复杂。
「至于你哥————且等等消息吧。那王捕头不是也说了,不一定就真入宫了。」
「如若真要入了宫————那你哥的香火,还得指望你多生几个娃,好过继给他呢。」
米脂县,县衙大堂。
往日县令老爷升堂时才坐的公案主位,此刻却被一个外人占了。
锦衣卫东司房掌班郑士毅,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手里却没拿卷宗,而是捧着一份《大明时报》细细在看。
——
堂下,两名胡须花白、身穿体面绸衫的老者正躬身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喘。
米脂县的县令则哈着腰,陪在一旁,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
「郑大人,」县令陪着小心道,「米脂县李姓的大族,主要就是太安里二甲李氏和永和石楼李氏这两支。两位族长和族谱都在这了。」
「按您的吩咐,族谱已然查验完毕,一共查到两名重名李自成」之人。其中一个,十年前便已故去。另一个,已经有衙役领着旗尉去传唤了,想来很快就能带到。」
郑士毅连头也未擡,目光依旧落在报纸上,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都下去吧。」
「是,是。」
县令和两名族长如蒙大赦,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了大堂。
大明朝的公文邸报,按律由急脚铺逐个接力传递,日行一百五十里。
从京师到这偏远的米脂县,常规公文就得将近二十天。
所以郑士毅手中的这份报纸,自然也是二十天前的旧闻。
报纸的头版,正是第二次日讲的内容,其中新君永昌陛下提出了「今日大明之问题是什幺」的灵魂拷问。
但郑士毅关心的,却不是这个。
他的手指,反复摩掌着报纸中「人事任免」那一栏,将上面的名字和职位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眉头却越皱越紧。
奇了怪哉!
这位新君的行事路数,怎幺如此叫人捉摸不透?
他雷厉风行地拿了魏忠贤和一众阉党,眼看要连根拔起,却又在关键时刻轻轻放下,甚至还将吏部天官这等执掌天下官帽子的要职,交给了杨景辰这等公认的阉党成员?
这是要玩什幺把戏?这又是要刮的什幺风?
郑士毅放下报纸,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
旁边侍立的亲信见上官得了空,赶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能用的法子都用了,林林总总抓了六个姓李的,也算是过得去了吧?」
「咱们是不是————可以回京交差了?」
陕西这破地方,又穷又横,不比江南那等富得能掐出油来的宝地。
是故,没人愿意在这等破地方久呆,只想赶紧回京交了差事,免得错过别的美差。
郑士毅闻言,猛地一瞪眼,往桌上重重一拍,怒斥道:「糊涂!」
「高公公点名要的,是银川驿的马夫李自成!如今既然查无此人,便很有可能是高公公记错了名字,或是此人中途改了名!」
「这是新君登基后,我等领的第一件皇差,务必要办得扎扎实实,半点马虎不得!若是办砸了,你担待得起吗?」
他指着那亲信的鼻子骂道:「别想那些投机取巧的勾当!速速下去再查!」
「不止是李姓大族,那些犄角旮旯的李姓小族,也要挨家挨户地去问!」
「务必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李自成」!」
那亲信被骂得狗血淋头,早日回京的美梦化作泡影,只能唯唯诺诺地躬身退下。
郑士毅看着他惶恐离去的背影,脸上的怒气渐渐散去,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回京?
回京去做什幺?去找死吗?
区区一个李自成,找到了又如何,找不到又如何?
高公公一桩无由来的心血来潮,还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田尔耕将这桩莫名其妙的差事丢给他,是要趁这个机会把他踢出京师,免得生事。
但这番安排,却也正合了郑士毅自己的心意。
刚好远离这新君登基,风暴将起的京师之地。
智者不立于危墙之下。
如今的京城,就是一堵看不见的危墙。
阉党看似散了,却又没散,东林说是起复,却也未必得势。
风向不明,何必下注?
且让他人先走,我自静观其变,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此乃似慢实快也!
反正高公公这事,看起来也不着急的样子。
也是,找个驿卒能有甚可急的。
郑士毅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一笑。
他将那份报纸重新拿起,目光落到其余版块上,逐字细读起来,努力揣摩着这位永昌帝君的所思所想。
县衙外,整个米脂县的李氏族人,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李自成翻天覆地,但这县衙内却是安安静静。
桌案之后,唯有一人,一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