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基命心中微动,略微整理了一下,便将早已腹稿脱口而出。
“陛下,万历以来,朝政废弛,宦风日下,以致生民困苦,辽事糜烂。新政,确实迫在眉睫。”
他声音微顿,语气却愈发恳切。
“然,天下事,坏于急功,成于缓谋,此万古不易之理。新政若行之过急,恐怕非但无益,反而要沦为残民之举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仍是略带颤抖。
这是老臣谋国,既怕皇帝行差踏错,又怕自己言语过激反而惹来逆反之心的忐忑。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帝王的沉默,便是最好的鼓励。
成基命定了定神,继续道:“臣入京不过三日,听闻陛下在信王府时便手不释卷,于史学一道,独有见解。不知陛下读王介甫、张太岳之事,可有感悟?”
“只略知皮毛,还请成卿为朕详讲。”朱由检姿态放得极低。
“不敢。”成基命拱手道,“在臣看来,新政之要,其政还在其次,其行却在首位。”
“昔日神宗朝,王安石于熙宁二年拜相变法,数年之间,青苗、募役、市易之法便铺向全国。然,法不欲骤,骤则民伤;功不欲速,速则事败。”
“彼时朝中投机之徒为求幸进,强行摊派,层层加码,倍之又倍,最终利民之法,尽成残民之政,天下骚然,至今为人所诟病。”
朱由检依旧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成基命话锋一转。
“反观神宗朝之张太岳相公,其新政,先以‘考成法’起,历时六年,整顿吏治,使朝廷政令稍通。”
“至万历六年,方清丈天下田亩。又过了三年,才在南方数省已推行验证的基础上,将‘一条鞭法’推行至北地。”
“张相公当政之时,虽有擅权之讥,专横之名,然万历新政,却实实在在为富强国事,与民生息。两者相较,缓急之异,成败之别,一目了然。”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朱由检,等待着皇帝的最终裁决。
暖阁内,一时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良久,朱由检才长叹一声,开口道:“朕读史书,亦有此感。”
他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是故,朕之新政打算,亦是先从京师始。京师得治,再行于北直隶。若北直隶可行,则再推及山东、河南、陕西、山西。”
他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虚虚画了一个圈。
“此华北数省,生民数千万,比之汉唐,已足当一国之重。若能将此地治理妥当,钱粮丰足,兵员强壮,又何愁辽东、九边不能平定?”
“此亦合《大学》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意。京师即朕之身,直隶即朕之家,华北为国,而后方能平天下。”
听到这番话,成基命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下来。
虽然这个华北为国听起来怪怪的,但这也与他这直隶人不甚相干。
他最怕的,其实还是这位少年天子不知世事艰难,一上来就要大张旗鼓,在全国铺开新政,那恐怕就是隋炀帝旧事再现了。
要知道——聪明帝王,历来不缺。
而为祸天下,却也从来是聪明帝王更甚。
是故,他入京后,看得这位新君的各种手段,却不似他人一般乐观,反而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担忧。
还好,还好,陛下是清醒的。
但成基命还是不放心,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陛下,欲以几年,行此新政?”
朱由检闻言,哈哈一笑,摆手道:“成卿此言差矣。法与时移,事与世变,朕又如何会行那刻舟求剑之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明年,朕打算先将京师与北直隶理顺。”
“若有成效,那自然最好,再说其余之地。”
“若无成效,或有弊端,那其实也不算差,更应该先停下来,琢磨良法,再寻推广。”
这番话,说得恳切至极。
成基命几乎要当场叩首,高呼“圣君”了。
但他不知道,朱由检此刻的内心,却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