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高时明的耳朵问道:“高公公,怎么没人下去帮一把?就这么看着?”
高时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陛下说,各安其职,各守其份,方是如今救大明之道。”
他叹了口气道:
“陛下又说,不知其难,则轻其事;不知其苦,则滥其权。”
“他既为天下君父,若不知稼穑之苦,便不知天下百姓之苦。”
“我等的职责,或为行政,或为军事,或为监察,做好分内之事便可,这稼穑之苦,却还是只能陛下亲受,不可由旁人代劳。”
王体乾彻底沉默了。
不知其难,则轻其事;不知其苦,则滥其权……
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过往的种种“圣君亲农”的仪式。
重视农事当然是大明皇帝的职责。
但过往不过是做一做打稻之戏,演一演三推三返的亲耕礼罢了。
所谓打稻之戏,即每年秋收时,由钟鼓司扮农夫农妇及田畯官吏,行徵租交纳词讼等事。
而亲耕之礼,则是每年开春时,陛下往祭先农坛,与文武百官一起做亲耕之礼。
过程中大臣扶犁往返九次,天子往返三次即可。
然而此礼,在世宗时便废除了。
其后神宗、肃宗,均未再行此礼。
大明朝除开国太祖以外,哪还有天子,会像眼前这般,挽起袖子,亲自翻土播种,将自己弄得如一个真正的老农一般?
所以……
这就是史书上所说的圣贤君王吗?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纵使以王体乾心思之诡谲,也忍不住在这一刻心神动荡。
王体乾沉默了许久,眼见皇帝的身影在田垄间越走越远,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此事……可需散于京中,教万民知晓?”
两个太监之间讲话,倒是没必要那么隐晦了,直白一些更为干脆。
高时明这下终于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
“陛下说了,事未成,不张扬。待这地里长出东西来,再论其他。”
王体乾的心,又是一震。
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些羡慕起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来。
陛下曾言,要让锦衣卫重拾清白之名。
当时听来,只觉得是天方夜谭。
天子鹰犬之名由来已久,又哪里是那么好洗白的呢?
可现在看来,只要田尔耕能抓住这个机会,所谓重塑清白之谈,未必没有可能成真。
可他东厂呢?东厂又哪里走得了这条路呢?
那一日陛下所言“同志”之说,对卢象升是真?对高时明是真?
那对我王体乾,到底又是不是真?
……
朱由检感觉自己快要累瘫了。
脊背上那块细长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脖颈也酸得要死。
这具年轻的身体虽然充满了力量,但前面翻了半亩地,现下又一直弯着腰,着实还是有些顶不住。
他咬着牙,躬着腰,手里小心地撮着一把菠菜种子,按照问来的法子,三两颗、三两颗地顺着翻好的浅沟撒下去。
耕作的劳累,和拉弓的劳累,真的不是一回事啊。
眼见这一垄终于撒完,他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抄起一旁的竹耙子,笨拙地将两侧的土翻上来,薄薄地盖住种子。
每耙一段,又按着听来的法子,将耙子反过来,把土压实一些。
他种的是菠菜。
这时也有人叫他菠薐(lé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