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以前看过的许多,一穿到明朝,就拿起大刀,将贪官大杀特杀。
结果他翻阅刑罚律例以后才明白,他居然是干不了这个事情的。
日啊!又是和蔼可亲的老祖宗给他留下的宝贵遗产!
英明神武的成化老祖宗,在成化十三年,因为大明律沿袭日久,已渐渐不适宜当时情况,于是修订出台了《问刑条例》。
这其中,有一条最致命的条例,却正是成化以后吏治日渐腐败的祸首。
“凡军、民、诸色人役,及舍余审有力者,与文、武官吏、监生、生员、冠带官、知印、承差、阴阳生、医生、老人、舍人,不分苔、杖、徒、流、杂犯死罪,俱令运炭、运灰、运砖、纳科、纳米等项赎罪。”
什么意思?
就是说,只要不是什么不赦的大罪,也不管你是什么人,如果犯错了,掏钱就可以了!
当然了,官吏贪污,当然还是有罪的。那么怎么处理呢?
“官吏受财条例:文职官吏、监生、知印、承差,受财枉法至满贯绞罪者,发附近卫所充军。”啊哈,最高惩罚,变成充军了,而且是就近充军。
如果你要是在南直隶犯事,你直接充军到南直隶附近的卫所就可以了。
这他妈的,和没有惩罚有什么区别?
所以,反贪这个事情并不难。
大明还是能推动这个事情的。
但反贪这个事情,又非常难。
别的不说,就试试修改一下那个《问刑条例》,保管朝野上下全部都跳起来。
哪怕是薛国观、霍维华这样的“谄附之徒”,恐怕都未必有那个勇气上奏。
这也是为什么魏忠贤那么酷烈,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在诏狱里面把人打死的原因。
出了诏狱,就贪污这件小事,我大明真不是你九千岁想捏死谁就捏死谁的!
朱由检牵着马,越走脚步是越沉重,走到最后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高时明在旁不明所以,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罢了!
朱由检心中摇了摇头。
反贪这事情,就和擦屁股一样。
先一擦,擦掉最脏、最大坨的。
再一擦,擦掉次脏,次大坨的。
反反复复擦到最后,看起来似乎是擦干净了,却永远不可能擦干净。
只是那张纸的颜色,淡到可以接受罢了。
至于如《问刑条例》这样的痔疮,却不知道他何时才具备那个威望去下手割除了。
毕竟,这才是真正对抗整个天下意志的大政!
与犯罪能赎比起来,清丈算个屁!反贪算个屁!改革祖制又算个屁!
这是在和整个天下的有钱人在作对!
但,话又说回来了,大明尊贵的屁股,却也不是谁都能,谁都有资格来擦的!!
朱由检想起某副古井无波,面容严肃的脸孔,心中冷冷一笑。
他翻身上马,抬起头发现已到了武英殿面前,便干脆侧身交待:
“高伴伴,通知下去,未时,到武英殿开会,文臣、勋贵、军官,名单上的人统统叫来。”“诸多悬而未决的事情,今天都要一一敲定。”
高时明拱手领命。
说完这话,朱由检却仍是胸中恶气难平。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抬起,落在了远处武英殿的戗脊之上。
在那一排沐浴在天光中的琉璃走兽之中,代表着公正与法度的神兽“獬豸”,正昂首向天,无声地矗立着。
朱由检的眼神陡然一凝。
他反手从马鞍上摘下了那把陪伴他许久的雕花长弓。
抽箭,搭弦,引弓。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压抑的力量感。
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直至弓开如满月。
冰冷的箭头,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寒芒,遥遥对准了那只象征着法度的神兽。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弓、箭,以及远处那个渺小的目标。
周遭的侍卫和太监全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了。
只要朱由检松手,这支箭就会带着雷霆之势,将那只“獬豸”射得粉碎。
然而,他就这么瞄了许久。
高时明在一旁心惊肉跳,犹豫着要不要劝谏陛下莫作此惊世骇俗之举。
但一边又觉得以陛下过往表现,此举或许另有深意,于是又按下了劝谏的念头。
果然,就在那股力量绷紧到极致时,朱由检却又将弓弦一寸一寸地,缓缓收了回来。
弓臂回弹的闷响,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朱由检垂下眼帘,看着手中长弓与大箭。
不……
还不是时候。
他必要先做君子之行,等到真正无法改变之时,才能行霹雳之事。
这是君王的隐忍,也是对群臣的考验。
正如先贤所言,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诚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