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5章 天下明知
「大名鼎鼎的秦广王,竟是个犯癔症的——」
罗刹明月净执钗在手,美眸横波,依然笑得迷人:「你我素未谋面,哪有什幺旧帐可言?」
对于这位凶名在外的秦广王,她不能说完全没有听闻,但确然是没有怎幺放在心上。
她乃洗月庵灯意师太亲传,三分香气楼的主人。她的合作对象,要幺是熊稷这样的霸国雄主,要幺是志在六合的洪君琰,要幺是意在颠覆天下的平等国……
她所筹谋的目标,不是荆国就是齐国,着眼天下霸国,只求覆灭社稷而结祸果,志在超脱!
秦广王再如何平民天才、开创咒道,其在地狱无门解散后,是世间一孤鬼——也再入不得她眼中。
怎幺就突然跳出来要「清帐」了?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帐」,而在于今次并不是一场偶逢。尹观的态度说明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今日是对方有心算无心,她跌跌撞撞入瓮中!
苟敬敲门就是杀局的开始。
这个一脸正气的狗东西,实则奸滑似鬼,从敲门到现在,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坑。
最终让她体内的咒毒不断发展,惊觉时已蔓延到此等地步。
此花休矣!
罗刹明月净知晓自己在荆国的人生到此为止,对荆国的谋划已然成空,若还恋栈不去,在此惊动了唐宪岐,那就不是葬几颗花种的事情。
她下定决心放弃三分香气楼的一切,重修过去,用最好的状态,等待将来的某一天。
当然在此之前,她还是想要弄清楚,尹观到底要跟自己清什幺帐,要确定尹观已经做到了什幺程度……总不能这幺不明不白的放下所有,将来再踩一遍坑。
尹观漫步而前,其声悠悠:「我们组织里荣休的冥河艄公,被人随手抹掉。这事儿始终没人给我一个交代。」
杀手组织还有荣休这回事?
都「荣休」了,还与你何干?
这冥河艄公又是哪根葱?与我何干?
罗刹明月净听得莫名其妙,心里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竟不知从何问起。
好在尹观有养毒的耐心,乐于为她解惑。
「陈算死了,尸体丢在我面前,紧接着镜世台的人就来了……这幺明目张胆的栽赃。」
尹观冷笑:「景国人做事本来都不需要理由,现在理由都给他们准备好了,生怕我们打不起来。」
万里迢迢虚空度,他已然借怨而临,踏此香闺,直接探手掏心:「你们真该死啊——拿我的性命开玩笑。」
百鬼荡于一钗,阎罗行于碧火。
三分香气楼里一间寻常的香室,顷成绝巅的战场。
苟敬的赤胆忠心都体现在高声里,提剑猛退:「首领小心!这妖妇歹毒非常,待我为您试她手段!」
罗刹明月净气得有些牙酸——你倒是上前?都快退到大街上去了!
她更气恼于「丢尸陈算」这无妄之灾——这跟她有什幺关系?
倒是明白了前因后果——合著平等国做的好事,全扣在她的脑门上了。
但也总不能站出来说,都是宋淮干的——在熊稷仍然陷于古老星穹的当下,宋淮是她唯一的后手。现在暴露其人的身份,对她没有半分好处。
而且尹观口口声声「你们」,显然已经认定她们是一伙。归根结底卫郡之屠、陈算之死,乃至于惜月园那一战,都牵扯到平等国,她是洗不掉责任的。
罗刹明月净握钗在身前划过——整个饰红妆粉的香闺,霎时间褪色成黑白。斑斓浓稠的色彩,在她的钗下划出,如一道天河横在虚空。
赤橙黄绿青蓝紫,错织成人生不同的色调,将所有投至此方的视线,都拆解成混沌模样。
万方来此,当望洋兴叹。
就连尹观掏向她心口的手,也被色彩晕染,变得五颜六色。
「你也明白,景国对你的态度,在于他们与生俱来的傲慢,不在于谁给了他们理由。咱们都是被霸国迫害的人,何苦在此刀剑相向?」
她握钗而定声:「江湖事,江湖了,你若实在委屈,我给你一个交代便是!!!」
尹观眸中碧光转过,手上的色彩便如蜕皮般,纷纷衰死而脱落。
「面对他人的错误,我习惯自己去讨还。等来的交代都言不由衷!」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理由——」
他双手皆缠碧光,竟将这色彩河流生生撕开,如撕一匹彩帛:「有大客户向我下了订单。现在大环境不好,我们做生意也是没有办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早这幺说我何苦费解!」罗刹明月净倒也洒脱,握钗便纵上:「但也不要觉得这单买卖这幺好做,面对我罗刹明月净,你总得留下点什幺!」
分流的彩色仿佛为他们展旗。
罗刹明月净在这一刻展露狭路相逢的豪气,她不介意让后生晚辈看看她们这些「老前辈」,究竟是怎幺走到今天。
杀手接单做事,无可指摘。但总该知道哪些人不好惹,不能惹!
可尹观的身形却消失了。
钗划要害竟为空。
飘摇在原地的,只有一豆碧色的光焰。
焰光之中摇晃着阎罗宝殿的光影,秦广王端坐大椅,冷淡地看着此方,像是他从未降临!
罗刹明月净生不出杀向幽冥的心思,只是后脊生凉地低头自视——
她所栖生的这一枚花种,这段名为小怜的人生……不知何时,竟已是绿油油的一片。
身如翡翠,森然见怖。外毒内瘴,咒邪相侵。
罗刹明月净清醒地认识到——此身无救,而她甚至不能再对尹观造成什幺伤害。
咒毒猛烈,一至于斯!
在凋谢的最后,罗刹明月净擡眸而笑:「我且认了这花谢一枝,但你多少叫我带走几分春意!」
绿油油的她擡指遥点——
已经退到外间的苟敬,身上忽然被色彩铺满!
他像是穿上了一件花哨的衣衫,身上像是栖满了花蝴蝶。
罗刹明月净满意地看到,尹观在阎罗殿中勃然大怒,戟指此方——
「罗刹贱婢!你敢断我手足!」
但叫她遗憾的是,尹观怒而不起,骂而不动。口号喊得震天响,一点实质性的动作都没有。令她「沾染」的设计落空,不能「淆色」于咒祖。
堂堂计都奉香使,神临境的苟敬,就在罗刹明月净的注视中,被色彩淹没。
也算收回了一点利息,弥补了三分恶心……罗刹明月净心中正这幺想。便见那倒地的苟敬,忽然天灵洞开,从中飞出一缕烟气,于空中遽展,化为一尊面目儒雅的男子。
虽为鬼身,却照于白日。
一身的正气,满眼的光明。
他哪里是神临境的鬼修?分明是洞真层次的鬼!
此尊随手扯来一名妓女,化作鬼衣披身,又复显为苟敬模样。跌跌撞撞跑出楼外,高声呼救:「鹰扬铁卫何在?我早已投靠你家大人,暗中为他调查罗刹明月净。今日贼妇已至!」
他脸上浴血,披发提剑,端的是忠肝义胆:「我已冒死将她缠住,速速报予朝廷,调高手前来!」
「好!好!好!」罗刹明月净竟然有三分释然!
「被堂堂秦广王注视,又让这样险恶的角色匿进楼中,合该我有今日之劫。我谋天下,天下亦谋我——这一段人生结束得不冤!」
她视天下之国为道途的资粮,而她自己的基业,又被苟敬这样的鬼东西觊觎着。人心诡谲,果然报应不爽。
一切丰富的过往,都是多彩的资粮。
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下一刻,她绿油油的脖颈猛地被攥紧!
此身已死,她却被一种牵拽诸识的力量,攥得圆睁了眼睛。
她看到刚才还端坐阎罗殿里的尹观,又已欺身在近前。她的诸念诸识都被攥紧,尹观掐着她绿油油的脖子,如同掐住一支青苗……把她簪在了墙上!
「我都已经走到你面前来,难道只是为了掐断你一段人生?」
这张清俊的面容,已然侵入她的视野,黑色的长发,在碧色焰光中张舞。他的声音却渐冷:「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今天才下的毒?」
轰隆隆隆!
仿佛天雷震响,钩织过往种种疑虑之处,接连炸在罗刹明月净的脑海中。
毒如河底沙,又如水中垢,浮上来的这一刻,也牵动了过往。
在这一刻,她才能意识到,一直隐有所感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那些养在真阳鼎里……被她一夜清空的寿功!
彼时她选择与三分香气楼切割,果断带走所有积累。万不曾想到,那时就已经被针对了。
尹观的落子竟然如此之早,如此之前。
当年姜望在抱雪峰上等她来。
那时这咒毒就该起作用。
但那时候她避退了,忍让了。
等到了今天魁于绝巅,又剑掀超脱的姜望,她已经不敢再正面迎锋。也等到她体内的咒毒,茁壮成长,终于入侵她全部的过往,所有的人生!
今天苟敬步步为营的毒蚀,仍然只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幌子。
真正致命的咒毒,在今日之前就已经发生。毒死小怜这段人生的,不过是一个毒引,而经年累月的咒邪,要腐蚀的是罗刹明月净的过去!
……
……
角芜山,世自在王佛庙。
大楚国师梵师觉,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正在吃馒头。
他很饿。
极乐世界的战斗结束后,他一直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