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急如焚,却不敢称儿子为君王。她知晓新君的强大,生恐自己的失言,成为儿子身死的罪柄。
而管东禅深深地看着她。
「……长乐太子姜无华,德才兼备,当承大宝!」
江汝默的宣声已经提前传到了这里。
沿途的礼官颂于全城。
何太后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只觉唇齿生涩,酸、甜、苦、辣,什幺滋味都涌上来了。攥着凤簪攥得都已发白的五指,终于可以缓缓松开。
这时她才能够想起,今日是先君的祭期。
这时才觉得后怕,才觉得委屈,才眼睛发酸。
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很多年前……
皇帝坐在高高的奏章后面,偶尔擡起那双莫测的眼睛,随手一指——
「就她吧。」
那时候的皇帝,和已故殷氏还很恩爱。
殷氏说后宫不昌,是皇后无德,故而主动为天子选秀。
在满殿的勋贵之后、名臣之女中,小家碧玉的她,攥着衣角十分紧张,却也大胆地偷偷往龙椅上看。
她想看看这位朝野称颂的君王……这位掌握天下至高权力的男人,究竟是什幺模样。
然后那一眼,那一指,她心跳如鼓,跳了许多天。
幽深宫墙是太冰冷的学堂,她用了很多年才长大,却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成为一个合格的妃子。
后来她当然明白,皇帝选她,不是因为她的高贵,恰恰是因为她不那幺高贵,她的娘家无足轻重。
她始终记得那个晚上,她壮着胆子问皇帝,为什幺选她这样一个家世平平的女人。
皇帝说——
「朕不以贵重择妃,朕选了你,你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那句话带来的巨大安全感,让她在这座冰冷的宫城,安枕了许多年。
后来无华选太子妃的时候,她也亲自盯着,务必要「家世平平」,没有外戚干政的风险。
她绝不会重蹈殷氏的覆辙。
这幺多年风风雨雨,她也母仪天下到如今。从来没有想过无所不能的皇帝,会这幺猝然离去,而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她的儿子……将成为新君。
新君!!
便在这时……她对上了管东禅的视线。
……
宋宁儿是最先发现不对的那一个,因为她一直就守在何皇后身边。
她急切出来为太子壮声势,却明白自己要是真个拿着剪刀上前,只能成为累赘。守着母后叫夫君少分心,站在这里给予家人的支持,就是她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当紫极殿前的消息传来,她又哭又笑,搀着母后正要说些什幺。
却见何太后忽然又攥紧了那支凤簪,毫不犹豫地一簪扎进了脖子!
用力如此之重……簪破后颈,凤头也嵌进皮肉,霎时鲜血如注,顷便生机断绝。
何皇后虽然不是什幺绝顶的高手,这幺多年国势养着,多少也有些修为。此刻突然自杀,没有几个人能拦住。
「母后——母后!」
宋宁儿使劲捂着何太后的脖颈,却怎幺都捂不住。鲜血濡红了她的手,烧灼了她惊慌失措的哭泣声。
姜无华回头一眼,便知母后已无救。
这一刻从来温吞的他,狞目如猛虎扑出,整个人扑到了月亮上,手中修眉刀已经扎进了管东禅的眼睛!
「你做了什幺!」
「管东禅你对我的母后做了什幺!?」
他扎在管东禅身上,愤怒地问!
被姜无量关进长乐宫里,被夺去了属于他的皇位,他都没有如此失态。
但管东禅只是用仅剩的那只眼睛,垂看自己的身体。
他的意思很明显——这具被斩妄刀钉穿心脏的身体,哪里还能做什幺?
何太后的死是自杀,并非他的操纵!
「以后你就是皇帝了,殿下……」
管东禅看回姜无华,用一种审视的眼神:「若是先君还在,你可知你登基之前,会发生什幺事情?」
姜无华没有说话,但倒持修眉小刀的手,蓦地攥紧。
管东禅继续道:「我刚刚才想明白,陛下为何会默许我来长乐宫……祂是默许我杀掉何太后,为你抹掉最后的弱点。」
他看着姜无华:「我只是跟何太后说了这件事情。」
「少自以为是!你们这些冰冷的、没有情感的生物,把一切都归于冰冷的衡量,再冠以理想之名!」
姜无华咬着牙,牙齿渗着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却尽量压低:「那是我的母亲!不是什幺弱点!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把自己的母亲当成弱点!」
管东禅的声音却很轻:「但你就要成为真正的皇帝了。」
姜无华恨得眼睛都红了!
「这算什幺?」
「为我着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姜无量想要我原谅祂吗?」
「总是这幺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以为所有人都能接受你们的那一套,觉得这就是极乐吗?」
他从未有如此失态,他不断地重复着他的恨:「我会把祂从姜氏的族谱上除名,我会暴晒祂的尸体,用祂的颅骨制酒器,我会——」
「祂不在乎。」管东禅说。
姜无华的声音戛停。
他死死地瞪着眼睛,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终于眼泪滚了下来——
「畜生!!」
他压低了声音嘶吼!
这个可悲的长乐太子,这位可怜的新君,他总是这幺压抑自己,就连愤怒,就连哭泣,也无法放肆!
他过早地了悟了君王的人生。
管东禅却平静地看着他:「古今弑君者,没有哪个是亲手,都罪于他人而刑杀。就连秦之宣帝杀怀帝,也是使人三合而不成,方自拔剑。」
「我秉性极恶,愿担此名,可陛下自担之。」
「只需要我去幽冥走个过场,史书就有曲笔的空间,祂多少还能有几分转圜,不至于为天下所唾……可祂不愿。」
「祂不愿叫我为祂的理想去死。」
「祂的恶业洗不掉,祂的仁慈我心知!」
「天罗伯,地网伯,真的算是荣耀吗?还是一种安慰。雷贵妃案有没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那些忠于国事却倒在长夜里的人,他们并没有得到交代……太后是那堵高高的黑墙,也是新君身上洗不掉的污点。」
「这是祂最后为这个国家做的事情。无论你承不承认,此事有益于你,有益于齐。」
他闭上了仅有的那只眼睛:「姜无华——」
「你真能承担社稷吗?」
「但愿先君是对的。」
他的身体碎在了斩妄刀下,仿佛那巨大明月漾开的一次涟漪。
从始至终重玄遵并没有说话。他只是握刀为光,拂去了明月。
而姜无华……
姜无华落在地上,将何太后的尸体拥在怀中。
他低着头哭了起来,但只给了自己几息时间。
然后他擡起头,抱着何太后的尸体起身。脸上泪痕犹在,但声音已经变得平静。
「管东禅弑杀太后,强闯宫门,已为冠军侯所斩。」
「朕受先君所敕,为天下托举……今日方知鼎重!」
他抱着自己逐渐冰冷的母亲,往紫极殿的方向走。身上的太子袍服都是血!
「朕必执圭承干。」
「朕必经纬万象。」
「朕必更化鼎新。」
「朕必明刑弼教。」
「朕必以天下为念,无失先君之德。」
「朕必为天下求长乐,使齐人乐为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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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