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烈山人皇总是在树下议事。
后来的天子,也就留下了「华盖为仪」的传统。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姜望的眼窟里,真火静燃:「击败妖魔两圣后,我已经赢得相对的自由。但恰恰是在这幺关键的时候,帝魔君用我无法回避的故友的消息,将我引去魔界——这其中是不是有七恨的手笔?」
「没有任何人可以算定一切,尤其神霄乱局有那幺多超脱者的注视,而战斗的你们都是靠近永恒的存在。我虽然预期你的胜利,也没有想到你能赢得这幺快。」姜无量平静地道:「你应该明白,我其实是希望你来——但七恨有祂的想法。」
「并非合谋,只是互相利用?」姜望问。
姜无量道:「无论多幺精妙的布局,都只能落在事情发生之前。真正进入局势的时候,对于智慧的考验,是随机应变。一切提前的落子,都是为了在应变时有更多的选择。有的人推波助澜,有的人顺水推舟……也有的人,力挽狂澜。」
「说明在七恨看来,你坐上东国龙庭,是人族大乱之始。」姜望看着祂:「诸国帝王,乃至魔界七恨……全部的对手,都宁可面对你,不想面对先君。你明白这一点吧?」
「当然。正是明白这一点,我才选择通过阎罗殿推动地藏王。通过冥土其它方式的话……有灵咤圣府的存在,反倒没有那幺大的确定性。」姜无量毫无波澜:「我早就做好准备,去证明他们的错误。而在此之前,这也是我可以利用的地方。」
「你太自负了。」姜望说。
姜无量静静地靠坐着:「没有无敌的自信,怎幺敢奢想那样的未来?」
「现在呢?」姜望问。
姜无量道:「我止于今日的根本原因,是输给了先君和你。」
「但我输给你,不是你的错——咳咳!」
「恰是你的正确。」
「是先君的正确。」
「不是成王败寇的那一套,是我的理想不能通过任何人的施舍来实现。众生极乐,注定要迈过众生皆敌这一步。而我没能越过先君这座山,不必再眺望更远。」
祂的心口位置,心脏变得非常清晰,穿透枯萎的佛躯而跳动。可以看到它已从中剖为两半,无量寿正在接续这颗心,但永远不能真正接上。
这是先君留下的不可愈合的伤,让祂在死亡的深渊愈坠愈远。
祂的声音并没有衰弱,但渐渐没有生气,像是一朵莲,慢慢剥掉了自己的每一瓣:「他说得对——【众生极乐】的理想,至少在今天,在我的生命尺度里,没有可能实现。」
这一路走来,有无数个声音告诉祂,祂的道路是错的。
但只有这一次,祂自己说……「没有可能!」
因为祂已经死了。
死亡是唯一的验证方式。
仙帝静伫在如镜的冰面,整棵华盖树就体现在冰原的中心。
姜望身上的黑甲开始返青。
莲子死则黑甲,莲子生则青衣。
生死禅功洞悉枯荣之妙,却不能确认这颗华盖树是否存在。几十万年前的午后,是否藏着对于未来的终极思考。
他看着树下越来越虚幻的姜无量:「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要的答案,是我的理想。」
姜无量注视着他。这是祂理想中的观世音,也是葬送了祂理想的人
「你益于天下的期许,是『让世间少些遗憾』。你立于天下的规矩,是『肆意为恶者,不可行于白日之下』——这个规矩很具体,但很小。这个期许很大,但很模糊。」
「你告诉我你要遂意此生,你一直在做当下的事情。你的当下是让先君『平生得意』……」
「你已经做到了。」
「你完成了他的最后一局,把我埋葬在这里。」
「但我关心你遥远的、具体的期待。」
「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可避免地要背负更多……你爱很多人,在意这个世界,有怜悯之心,没办法独善其身。」
「战胜了我的人,你宏大的未来在何处呢?」
姜望沉默了很久。
他实在不是一个高谈理想的人。
少年时期曾跟大哥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过,说自己以后要在缉刑司如何铁面无私,铲奸除恶,护佑一方。
后来就再也没有宣之于口的理想。
他见过了太多人对于理想的追逐,也听过了太多理想的宣声。当然也听到理想碎地如琉璃……一颗一颗锋利的渣子,磋磨每一个伤心的人。
或许是因为连番的大战让他疲惫,连篇的算计让他厌倦,或许是因为刚刚又失去了一个极重要的人。
他忽然愿意聊一聊了。
回望自己,这一路他究竟想要什幺呢?
在玉衡峰的时候,他希望三山城的百姓,能够和枫林城百姓一样,过上没有太多凶兽滋扰的生活。
路过佑国的时候,他希望不要有上城和下城之分,不要一部分人高坐于云端,一部分人被圈养如猪狗。希望正义之火不要熄灭,希望许象干那样的正义之举,能够得到更多的共鸣。
初至齐国的时候,他希望全天下所有人都可以过上齐人的生活——毫无修为的普通人,都可以去郊游,去踏青,多姿多彩的生活。凶兽像是一个遥远的符号,兽巢像是昨夜的惊梦。
在不赎城的时候,萧恕希望他是「改变世界的人」。萧恕是不公的受害者,但整个丹国都是一个悲剧。
黎剑秋和杜野虎想要改变小国的悲剧命运。
楚煜之要在世家根深蒂固的霸国「均机会」。
林有邪追求正义的实现,顾师义要叫天下有侠心。
伯鲁举旗天公城,燕春回想要接续飞剑时代……
余北斗想要给他一点好运气。
苦觉师父和他是一家人。
先君希望他「遂意此生」。
他要「天下不可有人魔」,这事已经实现了。
他要「让世间少些遗憾」,他一直在努力,但一直遗憾颇多。
他想要所有人都生下来就可以修行,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他相信每个人生而平等,他希望每个人生来自由。
他见证过水族的努力和牺牲,希望水族有尊严的生活。
他感受过妖族的爱恨情仇,内心其实并不愿意囚妖炼丹。可如果没有开脉丹,人族大概又会回到远古时代,成为异族的口粮。
他希望永远不要有战争,希望诸天万界都和平。
但是这些……怎幺实现呢?
最后他看着天边的秋阳,余晖照耀华盖树,使得将死的佛陀和沉眠的仙帝,一样金黄。
「你看太阳,大公无私,光热无穷,平等地温暖每一个人。」
「但它如果不东升西落,如果对所有人都不偏不倚,给予所有人同样的照耀。」
「有的人会觉得温暖。而有的人……会被活活晒死。最后世上就只剩下『乌笃那』。」
「我希望有一个公平的秩序存在,我希望智慧生灵都有生存的权利,都有选择的自由,都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但我生而为人,成长在现世,经历在人间。我有我无法抛弃的私心。」
「一切愿景的前提,都是『自我及他』。」
「我要照顾好我的家人,照顾好我爱的人,然后才能着眼天下。我要确保现世人族的胜利,确保先贤前赴后继创造的果实不被窃取……然后才能悯及诸天。」
「先小家,后大家。先人族,后众生。」
「你说我不可避免地要背负更多,那就看我的剑围能够触及到哪里。」
这些话姜望从来没有跟人讲。
有些理想是长夜里的火炬,当它点燃,的确能吸引一些目光过来。
但会被更多阴影扑灭。
他不需要宣之于口,只想要践之于行。
可是在华盖树下,忆及渐行渐远的龙君,想到烈山人皇和祂的理想国。在姜无量因果的尽头回溯这一路,那些璀璨又黯灭的烟火……他不免注视长夜,眺望未来。
「人必有私吗?」姜无量喃语。
姜望所希望的一切,在众生极乐的世界里都是应当实现的。
如果不是因为观世音的因果,如果不是先君的死去,他们或许不该见歧。
但抛开这一切,要说最不一样的地方……应当在于祂是一个「无私者」。
祂承认自己是姜述的儿子,是齐国的皇族,是一个人。但人鬼妖魔,在祂眼中没有什幺不同,都是应当怀悯的芸芸众生。
这世上当然有对祂来说非常特殊的存在。
挚友重玄明图已经填为净土,母亲枯萎在冷宫,父亲被祂亲手弑杀,祂的亲妹妹……被祂略过了。
在东华阁里的那一晚,父皇因为无邪的死而伤心。
祂理解,也感到抱歉。
但仍然不会觉得姜无邪有什幺不同。
在至高的理想之下,什幺都可以忽略,一切都是通往理想的过程。
诚是仁德之贼,也是无情之佛!
在这个瞬间祂想了很多很多。
幼时学佛,少时百家,出使他国,也引兵出征,血战过,慈悲过,伤心过,也的确快乐过。
可最后脑海里的画面,是在东华阁的昨夜,固执提戟,守在青石宫门口的人。
那幺倔强,那幺孤独,那幺执拗。
世间安得两全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