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案后的大齐天子,一时悬笔,看向镇海台的方向。
哗哗哗!
再看御案之前,哪里是血泊?
分明一片血海!
浩荡的血色的奔流,像一支肆意涂抹的朱笔,把写满了黑字的奏章涂得一团乱糟……只剩触目惊心的红!
血腥的气味是如此粘稠,像是鲜血直接灌进了鼻孔。
眼睛丝丝麻麻,有针扎一样的痛。
空间在这时候是矛盾的——
东华阁不算广阔,摆了太多的书,反倒是有些局促的。可御案前的那一片血海,分明广袤无边!
当皇帝的视线投注于此,粘稠的血海也泛起一层层的涟漪,像是人身不断泛起的鸡皮疙瘩。
这是霸国天子的威迫。
人观血海,如视缸中水景。
这片血海好像也因为他的注视而诞生,因为他的注视而存在。
血海呼啸未止,随着视线的推移,在无边血色正中央,有一座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大的山——
尸体堆成的山。
千奇百怪的死状,来自不同种族不同样子的尸体,就那么一层层的堆叠着,垒成了如此雄壮的山峦。
下可连海,上已接天。
视线往上,山也高拔。
猎猎天风,穿行尸山之隙,发出尖锐爆鸣。在那仿佛直抵苍穹尽头的尸山绝巅,赫然屹立着一张白骨神座!
一副小小的纤细的骨架,就在白骨神座上堆叠着,不知在此风化了多少年。
然后咔咔,咔咔,骨架动了起来,最后摆成一个端坐的姿势,定在了那里。
“忘川之底,黄泉之渊!”
垒成尸山的尸体尽数开口,无边血海之中,也冒起一个个血泡,装载着幽魂高声。
“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在幽冥世界,一具具骨头架子爬了起来,对天而拜。在鲍氏族地,在朔方伯府,在临淄许多的地方……一个个平时举止正常的人,忽然虔诚颂神。
密密麻麻的颂声,似窸窸窣窣的虫鸣。
那神座之上的骷髅,一点一点,回复了鲍玄镜的面容。
游历于人间的鲍玄镜,这一刻真正回归了他的白骨神座。
若不是身在东华阁,若不是有姜述面对面的压制,在他回归神座的一瞬间,整个三百里临淄城,都会沦为他的神域,城里的所有百姓,都会变成他的白骨信徒。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通过有限的联系,接引有限的信徒,还没来得及对临淄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这一张白骨神座,就是鲍玄镜关于白骨神道的全部理解——从凡夫血气可破的毛神,直通幽冥世界无所不能的幽冥神祇。
亦是他降生现世之前,为自己将来所准备的、登顶现世神祇的最核心资粮。真正的白骨神权!
他一度搁置,放弃,想要走更强的路,追寻更多的可能。
如今再回首,由神至人再至神,感受大不同。
“悯众生而见五恶,转千劫而历浊世,我已知天地,天地知生死。”
在白骨神座之上,响起登圣者的宏声:“死生,白骨之道也!”
此刻他为现世阳神,更为神圣者。
他想他对前路有更深的认知,未尝不能走出一条,有别青穹神尊的路,真正开创神道全新的可能。
永恒天宫,未必不能再现。
可是他也听到潮声。
不是血海的粘稠海浪,而是更广阔、更悠远、更包容的海潮声……东海的声音!
茫茫东海,碧波之上。
大齐近海总督叶恨水,官服着身,引着近海总督府一众文臣,在近海军督祁问的护卫下,驾船行波。
其于海浪咆哮之地,风云汇聚之眼,展出青词一封,以焰焚之,耀燃于高空。
“维大齐元凤七十九年,仲夏之朔,近海总督臣叶恨水,谨率总督府文武、近海军民,以明烛醴酒,玄玉文帛,昭告于浩渺沧溟之主,高阳上圣海神娘娘座前——
伏以:
乾元资始,坤德承载。混茫既判,水府攸司。
臣等仰观天象,俯察海波,知娘娘慈光普照,神威静镇。
千里帆樯,赖神辉而静渡;万顷碧涛,沐圣泽以咸宁。
今臣等奉天子明命,守此海疆。
常怀履薄之心,夙夜匪懈;敢忘临深之戒,寝馈难安。
幸赖神恩浩荡,使鲸波暂偃,蜃气潜消。
商舶渔舟,得通八方之利;煮海熬波,能充诸府之藏。
谨以丹诚,上达天听。
伏愿:
慈航永驻,慧光长明。
布甘霖以润八荒,敕风伯而绥四境。驱恶鳞于渊底,抚灵魄于人间。
皇图与碧水同在,圣德共潮声并远。
臣等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词。”
——
一阙青词焚尽,余烬如蝶,旋舞入海。
虽是深夜,悬明灯仍照得波光粼粼,天海一境。
叶恨水与祁问并肩立于船首,看那烟霞与海天混色,恍闻钧天乐起,似有神恩垂顾,默佑此方海域。
天妃本身就神威盖世,即便半路转修神道,也在诸天万界都排得上号。
在国家的支持下,这些年来海神信仰发展极快。
整个东海群岛,已经立起足足一千二百九十六座海神娘娘庙,每一座都香火鼎盛——此一时神辉尽放!
从高空俯瞰,茫茫群岛,是夜放千灯。
“海神娘娘圣寿无疆!”在诸庙庙祝的带领下,即便是深夜,也有不少信徒拜倒颂神。
这些庙祝都是国书所聘,享受国家俸禄的,对于神事的经营,都经受了专门的培养,俨然都是虔信者。
澎湃的信仰之力,蒸腾在东海上空,也如海浪一般呼啸。
灵视于此,祁问肃容。
出海祈福,当然不可能乘坐他的祸殃坐舰。
今日决明岛驶出来的,是重建的福泽战船。
他与姐姐祁笑有着同样的神通【福祸之门】,往日总是避免做相同的选择。如今年岁愈长,掌军也有一些年头,心境却也发生了变化。
他终于不在意,有谁说他是“借了姐姐的光”。
姐姐是东莱祁家独一份的优秀,他勉力从之。
他也去过姐姐府上拜访,当然总是吃闭门羹。
往事或许并不能随波而去,但眺远的人,总归能在海上,吹到不同旧日的海风。
其实他并不知晓,近海总督为什么突然要大张旗鼓的祭祀,还选在深夜时分,还要求他以大军护送——像是要打谁一个措手不及。
只在海浪推舟的此刻,措手未及的他,隐隐感到,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变化要发生。
可身为兵事堂成员的他,竟然并未前知!
他又想到,前几日飞往临淄的那些奏章。
难道那是某种政治站队?
必须要在姜望和鲍玄镜之间做出选择?
叶恨水却在此时,取出一卷黄轴来,高举于空——
“上谕!”
甲板上齐刷刷地跪倒一群甲士。
就连全甲披身,戒备四方的祁问,也低头礼敬。
叶恨水神情愈发肃穆,将这卷圣旨展开,宏声而诵——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驭天命,乃括海疆。睠此波涛,灵祗攸主。
“名山大川,国之秩祀。
“高阳上圣,海神娘娘。庙宇林岛,灵应昭然。
“今遣使奉锦幡、银盒、楮币,诣祠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