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3章 钟鸣鼎食

田安平死死地攥住指骨,却只能一厘一厘度量这柄长剑。

“说起来……你恐惧吗?”姜望问。

田安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只惧杀怨铸天魔的恐惧斗篷,早在姜望入殿之前,就被他随手拆解……现在正挂在烛枝上,混同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恐惧并不能成为对付他的手段,他也不曾害怕什么。

“一个不会恐惧的人,是不能真正懂得恐惧的。”

“你冷冰冰的堆砌关于恐惧的种种条件,自己却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你居然真的觉得这就是力量吗?”

姜望说着,长剑前推。

田安平有一颗坚不可摧的心脏。

真正的恐惧魔,以之为笼,在其中肆意生长。

长相思就在这时刺入了田安平的心脏,将那头恐惧魔轻易洞穿!

田安平披着冕服的身躯,猛地弓住!

姜望抬手按住了他的脸,抚平他几乎扭曲的五官,将他的身体按定在那里。

右手则是松开剑柄,抓住了一杆纤长的龙须箭,恰恰从左手指缝间钉入,钉在了他的眉心!

“嘶!”

田安平身体蓦地一僵!

他“嗬嗬”地发出声音,试图止住五脏六腑的血流。可接近不朽的魔躯,分明已是个处处漏风的破屋,堵都堵不过来。

“通过那只恐惧斗篷……洞察了我的恐惧魔么?”

藏在心脏的后手也被轻易消解了。

他莫名地想到了重玄遵,那个“总是正确”的人。

这些人真的就在战斗里永远不犯错吗?

在与这些人交手之前……他也不在战斗中犯错啊。

他曾经无数次地刑笞自己,对于痛苦他并不陌生。

可是正在坍塌的,是他所求知的真相。

他感到痛!

“我曾无数次眺望天人。”

“我曾经沟通皋皆,用知见换取知见。”

“前有吴斋雪,后有你姜望。”

他艰难地说道:“我在想……是不是只有借助无穷无尽的天道力量,才有抗争不朽魔功的可能?”

长相思还留在田安平的心脏里,强有力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剑气在这具魔躯纵横。

鉴于这是一具接近不朽的魔躯,此刻战场还在他的外府里,生死都框在他的真理中……姜望动作非常的细致,按定他的五官,锁住他的身体,以龙须箭钉碎他的天庭,然后才慢慢消磨他的道质——

所谓【真理】的碎片。

不给田安平留下一丁点逃寿的可能。

姜望也几乎没有表情:“天人可以堕魔,魔当然也可以永沦天道,理论上你以魔君陷天海,确然有成功的可能。但如果你准备的后手只是‘天道田安平’……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为什么我号为‘天之上’。”

天道田安平必然比不上天道姜望。

而天道姜望,现在还镇在长河之底。

完全放弃自己,寄托天道的田安平,固然是绝顶强大的。

但对姜望来说,也是无非再经历一次天道战争。

他的状态并非全盛,但已经缓过气来,无惧挑战。

其实当他来到魔界的那一刻。

帝魔宫所属的天魔真魔,选择逃亡,而不是引军对阵。

魔界唯存的两位魔君,能够借助不朽魔功登圣的存在……没有第一时间引军赶到,堵死帝魔宫的那个深坑。

今日这一场胜负,就已经奠定。

田安平今日唯一的生机,是在帝魔君那一剑之后。

可是他这样的智者,求真求知的强者,必然相信自己,胜过他者良多。

而这就是生死的分野。

亦是姜望所笃定的,田安平一定会做出的决定。

把剑贯入田安平的心脏后,接下来的每一息,他都回气无穷。

他要毁灭田安平的魔躯,杀死田安平的道,也准备好面对田安平的一切可能。

“我的确有过这样的设想,可以确切地让我于当前阶段,再上一层楼……但那于你不算挑战,于我也不够新鲜。”

田安平僵硬地定在棺材前。

姜望覆面的手,倒像是他的面具。

那一杆摇摇颤颤的龙须箭,则似他的冠冕。

唯独他的声音,还是不怎么体现情绪。

他已经很虚弱了,却很清醒的分配着声音的力气:“谁不知天上姜望?无谓让你赢得重复的战争。”

“我也不愿做永沦天道的考量,天道深海里不缺石人。所谓天道的代行者,亦是行尸走肉,永远失去求知的心。”

田安平慢慢地说:“很奇怪吧?我也有‘愿’和‘不愿’。”

“这并不奇怪。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什么怪胎。你只是不在乎这世上的很多东西罢了。”姜望面无表情地松开那杆龙须箭,执掌田安平命运的手,又握回了长相思的剑柄:“你的取舍是你杀李龙川的原因。也成为我杀你的意义。”

田安平的身体又颤了一下。

但他却抚平了自己声音里的皱褶:“还记得观澜天字叁吗?”

“那一局里不止有【无名者】,不止有尹观,不止你们。”

“田安平也参与其中。”

“我说的不是我,但也的确是我。”

“那个在超脱瓮中被创造出来的田安平……给我留下了一点消息。”

他直直地看向姜望,透过天隙般的指缝,眼睛里竟然生出光色来,那是一种窥见真相的惊喜:“姜望——你知道吗?”

“这个世界从诞生到现在,没有出现过一个真正的超脱存在。”

他或是在等姜望消化这个信息,也或是的确没有气力,缓了一缓,才继续道:“我是说,没有一个真正的‘自由者’。”

“最靠近超脱的那个人……祂还没有回来。”

称名【超脱】的境界,号为【绝巅之上】的那一境,等同【永恒】,永证【伟大】……这样的存在,在田安平的认知里竟然并不自由。

确然耸人听闻!

绝大多数人都只会把这当做疯癫者的呓语。

但有关于“观澜天字叁”里的一切,姜望的确不能忘记。

“观澜天字叁”里的田安平……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也是真正的田安平。

他至今都记得——

在有夏岛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里的那个田安平,在确认自己并不是正常时空秩序里的田安平后,毫不犹豫地纵跃天海,冲击天人,在失败之后化为石人,用生命求证答案。

也正是那一幕,让他建立起对田安平深刻的认知。

观澜天字叁里的那个田安平,是怎么把消息传给正常时序里的田安平的?

通过冲击天人的行为吗?

通过天海,转移了“真理”?

从这里再往前推,若那个跃身天海的田安平,的确向正常时序里的田安平,传递了足够的讯息。

那么今天的田安平,确实是已经了解天人,也了解天道石人的!

天道田安平很有可能并不只是构想。

是田安平切实能够实践,又真切放弃了的路。

而除此之外,他还在等待什么呢?

最靠近他所认知的“自由者”的那个人?

人皇?世尊?抑或……魔祖?

在姜望波澜不起的注视里,田安平喘息着言语:“这个世界是不正常的,和我认知的真理冲突。你有没有想过——”

啪!

“够了。”

姜望牢牢按定田安平将要倾倒的身体。

然后慢慢地往外拔出长剑。

“我见过幻想成真,见过无限可能,见过不朽的存在,感受过永恒的力量,不敢说祂们不够自由,不是真正超脱。”

“未至超脱,何以言超脱?”

“不要总是在空中楼阁里,絮叨你的呓语。坐在辅弼楼中,观想你的井天。你当明白,此刻跟李龙川无关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我的决心。”

“如果这就是你的告别,那我就听到这。”

长相思离开魔躯的过程,也是这具不朽之躯最后一缕生机逃散的过程。

这缓慢而不可挽回的力量……

滴漏声变得太清晰了。

缄默万年的青石,将要被持之以恒的钟乳凿穿。

田安平喘息着,喘息着,蓦地抓住了姜望的袖子!

他吐着血,从姜望的指缝之下,吐出充满希冀的声音:“我知你要杀田安平而后快。”

“但入魔即是新生。那个杀死李龙川的人族田安平,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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