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超脱之器,编撰海族典籍,地位超然,极受敬重。
可是禅心失守,妄念丛生,道途之退,一溃不止……
对镜朱颜秋叶凋,身似青灯一心存。
凭一种不言的执念,燃烛到如今。
她作为代表龙族入驻天佛寺的虔者,理应以族群为念,却妄动凡心,坏了戒律,毁了禅缘。
她作为【乞活如是钵】的看管者,却以小欲坏大节,丢失了超脱之器。
她作为整个盗钵事件最大的责任者,在从“睡龙莲”的梦境中醒来后,还暗中出手,干扰了海族对敖馗的追杀!
到如今,她还活着,大概是在等待什么。
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旧缘,或等一个必然会到来的时间。
当超脱者的眼神落到此处,俗名“敖稚”、法名“无执”的皇姑老尼,颤颤抬眼,看到面前辉煌金灿的龙族尊佛像,忽然灰尘几分,为尘埃所染。
或是老眼昏。
本来勤拂拭,竟不知何时结蛛网。
于是明白,时候到了。
她停下了诵经声。这断欲绝情的咒,从来没有改变她的心。佛海无边,未能止住她的漂泊。
她轻轻地叹息:“我因爱慕敖馗,失守佛主超脱之器。以至龙宫承羞,金身蒙尘……至此已不知何年,苟且残喘,夜夜诵经,终不能赎万一。”
“今当远矣!愿剖此心,曝晒诸念。以证佛主无边,而我凡心自迷。”
她颤颤地抬手,取来一封装裹精美的檀香,慢吞吞地取出一根来,凑到佛前长明的油灯上,好一阵之后才点燃。
檀香入炉,青烟奔天。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一吸,吸入名为“龙息香檀”的青烟。
而后七窍黑血,但露出释然的笑容。
或许她早就明白,她等的那份旧缘,永不会来。但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才接受。
她的老朽之身倒下了,像是一张皱皮打包的行囊。
锁颈的绳,是她的执。一旦解开,就放跑了一生珍藏。
一颗颗念头似玉珠滚地。
曾经多么珍贵的心念,染上尘埃也是泥丸一般。
这一颗颗心念解释了她的一生。
相繇海域初相见,龙禅岭上再回首。明阙争道一场梦,夜半私语到天明……
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欺骗。
敖馗那种极度自私的性格,永不停止的猜疑。
只有毫无保留的爱能够击中他……
这一切是局或是梦。
她的爱是真的。
……
八卦镜的画面转过,已翻去庸俗的一生。
夜半私语到青灯,尘缘一场,不免以蒙尘终。
无上之天,龙佛定如静水。
祂的眼睛辉煌又干净,祂说:“原来都是缘。”
蓬莱道主平静地看着祂:“你已经坐到了这里,与我共赏这一钵风景。”
“你已然听到了钟声,看到了你亲自签下的旧盟。”
“该明白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鬼龙魔君不够履责,皇姑老尼无法承担。
敖馗的自主没有意义。
敖稚的真心没有意义。
超脱之下究竟什么是有意义的?!
“我正是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坐到这里,你也是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来找麻烦。”
龙佛面目辉煌,摊开双手,如拥沧海众生:“哪怕只是让你麻烦一些,也是好的。”
“那些牵绊你的,是曾经托举你的。那些让你无法放下的,也正是让你坠落的。”蓬莱道主温润如水,面对面的这一刻……只是抬眼。
他那双如温茶一盏的眼睛,在某些时候也热气鼎沸,冲泡得茶叶浮尖。
遂有一柄穿越时空的剑,应然而至——
并不是此刻诸多人族在其中繁衍生息的苍梧境,而是过往历史中,曾经孤刃独行,锋芒最利时期的【朝苍梧剑】!
其过往时光中最凌厉的那个瞬间,被蓬莱道主的眼神,移来此刻。
斩向龙佛的,是人族最盛的锋芒。
它本该在此。
因为龙佛牵绊太多。
祂为海族不得不做的事情,是他不能超然于此剑之外的理由。
此时此刻龙佛正坐于彼,在过去、现在、未来,祂都端坐中央海眼,普照沧海。
其后拔起禅光巨树,枝叶繁茂如华盖,树皮皱痕似经书。其荫庇有万里,智彗结菩提,遮因绝果,是为【娑婆龙杖】。
此时佛身辉煌,龙杖亦辉煌。
在【朝苍梧剑】的恐怖压力下,【娑婆龙杖】纤微尽显,旧痕重现。那些过往岁月里的斑驳……已经被时光洗去的伤痕,重新又在剑光之前刻印。
伤害【娑婆龙杖】的不是朝苍梧剑,给予龙佛创伤的,是祂的旧伤痕。
在蓬莱道主面前,你曾经受过的伤,便是你现在正在受的伤。哪怕你已经超脱了,也不能摆脱。
遂见佛血。
龙佛的血,是金色的。辉煌如旭日横空,细看却浑浊,其间诸世生灭。
一点佛血,在龙佛的嘴角,蜿蜒成灿金的天痕。
这时候龙杖又亮起,龙杖内里的骨色,共鸣于龙佛之禅身。
在这时候才体现出一种更深刻的联系来——娑婆龙杖的材料,是龙佛自己的脊骨!
说来又是旧事。
世尊一呼一吸,三千世界生灭。在沉眠的时候,祂的道躯重量,高拔无上,每时每刻都以倍数形式急剧增长。山岳星辰之重,不足以掂量。
当初为了背着世尊走到彼岸,龙佛是生生拆下自己一截脊骨,制作这根龙杖,以此支撑自身。就这样一步步缓行,才将眠中斗法的世尊送到终点。
世尊不染尘埃,道行圆满,可以追求祂的“众生平等”。
祂却从此矮一头,从此脏鞋履。祂是用了很长的时间,付出很多的代价,才洗去这点污渍,补完这点缺陷。
是有爱之深,故生恨之切。
正是经历了那么多故事,才没有任何人能够指画祂的恨!
这是祂已不愿再说的过去。
可【朝苍梧剑】之下,祂无法回避任何事情。
事实上这也是道门三尊里,由蓬莱道主和祂对垒的原因。
人族海族相争的态势下,必然需要祂站出来为海族做些什么。
祂注定会被海族牵扯,落地染尘。
而蓬莱道主,是最擅长捕捉痕迹的存在,不会放过祂身上的任何一点尘埃。
祂们今天坐在这里,以钵为弈。
这一局好像刚刚开始。
可其实从蓬莱岛在海外降临第一道意志的时候,关于这场棋局的胜负,就已经被锁定。
蓬莱是来收局的,并非落子。
咔咔咔咔。
巨大的娑婆龙树上,裂隙如电光张扬。
这天外之天,竟然昏昏沉沉。
轰轰隆隆!
这无上之佛,竟然摇摇晃晃。
在某一个时刻龙佛怔看前方。祂看到天倾骤雨,洪泛人间,曾经高傲不可一世的龙族,丢鳞弃角,仓惶西顾;祂看到苦海生波,满目疮痍,流着泪相拥的同族们,却说以后这就是家园。
祂看到菩提树下枯叶落,斩龙台上漫血潮。
祂想到曾经闻道而喜,后来见佛生恨。
杀死普贤祂并没有真正觉得痛快,世尊死后反倒空空荡荡!
这么多年文殊不敢见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