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山窟中,有一团篝火,哔剥作响。
赵子正打坐调息,手上抓着已经裂开的玉烟斗。既然还活着,这便是唯一的不可失去。
对面坐着孙寅。
红发簪成道髻,有额发一缕垂落,垂在那张虎头面具上。
火光跳跃在虎头面具上,照出那一道浅浅的剑痕。
孙寅用食指在面具上轻轻抹过,一抹便消失。
这张喜庆的旧面具,依然完好无损。
“啧。”
孙寅幽幽开口:“这个白头发的很了不起啊,他在洞真境的杀力,已经超越当世所有,应该仅次于那一年的姜望。”
赵子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将烟斗攥住,调息片刻后,睁开眼睛:“没想到是你过来。”
孙寅便笑了:“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他用一根潮湿的树枝,拨了拨恹恹的火:“我跟神侠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卫国那件事情,我的确要阻止他——”
他抬起头来,火光跳跃中,喜庆的虎头面具,忽笑忽威:“但不是没能阻止么?”
冯申提供了卫国所有超凡的具体情报,神侠亲自出手扫除超凡,赵子冷眼旁观,当时也去了卫国的孙寅……直接对神侠出手。
当然他反手就被神侠镇压。
“以前的神侠不好说,那段时间的神侠……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意外。”赵子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按碎时空的那一掌,已经把你杀了。”
孙寅的声音还带笑:“只是轰断了我几根肋骨,搅碎了我的些许道则,把我打进时空裂隙,说是让我清醒一下。”
“他多少还是有点尊重同道人。”赵子说。
“还好他死了。”孙寅将手里的树枝反手拄在地上,就像剑客定住他的剑,声音有一刻的冷:“我最讨厌有人让我清醒。”
潮湿树枝竖如剑,剑气所割开的地裂,瞬间在山窟结成了阵纹。
整座山窟在无声地沉陷,就此将他们一路行来所有的因果,都彻底地隔绝。
当初在野王城,掌惊天下的游惊龙,对伐卫主帅殷孝恒提建议,说“既以兵威,何必刑恶。”
殷孝恒没有直接回应他,只对左右说了句——“让咱们的黄河魁首清醒一下。”
然后游惊龙就被押着去看了半个时辰的屠杀,最后接到军令,他被任命为“净业都统”,职责是……净化野王城之业力。
殷孝恒是灭绝野王城的屠夫。
他是屠夫手里的那把刀。
每一次他不清醒的时候,就会想起刀上的滴血。
神侠怎么敢那样说话,激他的恨心?
赵子已经回过气来,剩下的伤,她自己可以慢慢治。
用双手捧出一团白色的火,裹住玉烟斗的碎片,开始小心翼翼地修复。她漫不经心地道:“现在的十二护道人里,王未不会争,其他人没法跟你争,你大可以往上一步,提那柄神侠的剑——往后不会再有人让你清醒了。”
孙寅将粗糙的双手放在火上烤:“我还差得远。”
“也是。”赵子随口道:“以你的性子,就算真的走到那一步,也不愿意提神侠的剑,该有自己的名——你若成为平等国新的首领,孙寅这名字便要留给别人。你想叫什么?”
问名即问道。
譬如圣公之求“公”,神侠求“义”,昭王求“理”。
孙寅只是哂笑一声:“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我操什么心呢?”
他看着自己的手,笼住火,却逃了火光,总是要抓住更多,总是两手空空。
他忽然问:“卢野会是下一个时代主角吗?”
“你们中央帝国出身的人,说话的方式总是这么委婉吗?”
赵子专注地雕琢着自己的玉烟斗,目不转瞬:“无须试探。我确实是去找了卢野,告知了他的身世——因为他自己也快查到。”
“卢野也的确可以算是卢公享的孩子。是他在野王城里救下的遗孤。”
“至于你说的时代主角——”
她终于修好了自己的烟斗,慢慢地握灭了白色的火:“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成为时代主角,我只知道,若是我能够确定地知道他是什么样子,若是他会在我的意想之中生长……他就不够成为主角。”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似乎让人感受到,比骤雨还要潮湿的低落:“无能无力的我,想象不出改天换地的人。”
孙寅轻轻地笑了笑:“时代主角一定要超越想象,不同于过往的任何一个吗?”
这笑声有几分苦涩。
当年黄河夺魁,也曾号称“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彼时彼刻,又何尝不是以时代主角自视呢?
总以为一切都触手可及,总以为想做的都能够做到。
可是光阴终究流走了。
“其实不必讨论什么主角的问题。”
“我曾经也觉得这个世界无限美好,后来我觉得我的师兄可以改变世界。事实证明那都天真。”
“人长大了,就明白自己改变不了什么。”
赵子站起身来:“谢谢你救我。”
“你说得对,陆霜河真的非常了不起,他在做不可能的事情——要是你不来,我死得也太草率。”
她发出莫名的笑:“这算什么?平等国的良时第一,自诩护道人的大魔头,死得像一条路边的野狗,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偶遇?”
“大千世界,不就妙在偶逢吗?”孙寅说:“若是一切都在意想里,那也太过无趣。”
赵子还是笑,只是笑着往外走:“曾经我是一个害怕变化的人,真想一切都在意想里。”
“其实你何须我救?”孙寅没有笑:“只要你解开自己的脉锁,释放你的绝巅力量。陆霜河再强,毕竟没有越过那一阶,没可能伤到你。”
赵子往山窟外走,并不回头。
“上官萼华刚刚登顶绝巅,亓官真那个老头子高兴得摆了几十桌药酒,傅东叙还特意来饮了一杯。赵子若是恰好展现绝巅的力量,跟自曝其名也没有什么差别了,身份一旦暴露,谁也保不了我——早死晚死都是一样,我提前死,少走一些弯路。”
“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一些……但你就这么说出自己的名字,合适吗?”孙寅慢慢地说:“即使是在组织内部,告知对方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也是大忌。”
“你救了我,我总该展现一点诚意。神侠该死就死,‘义’字我们还是可以保留一些。”赵子语气随意:“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也救你。”
她没有说她已经让卢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没有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死,乃至仁心馆的存亡,放在卢野的念动之间。
她只是说谢谢。
孙寅也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分开双手,看着眼前跳跃的篝火:“如果真的死了呢?”
赵子没有说话。就这样走出了这座无名洞窟。
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回答。
……
……
离开枕戈城并不为难。
除了各大势力的驻军,以及来妖界服役的神临修士,一般修士在妖界战场都是来去自愿。
何况文永在冀山战场已经厮杀七年,多少是有些情面可以讲的——比如他送给军需官的两颗道元石,就被义正辞严地推了回来。说什么你我老熟人,岂能要你孝敬。
当然,最后他用五颗道元石,买了一张老熟人手绘的破地图。说是天狱世界战略级地图,画上却只有文明盆地,甚至文明盆地也画得不具体,字写得还丑。
记账真君忙着骂斗小儿卑鄙无耻、手段龌龊,又骂天气不好,身体不适,以及地形不熟,倒也没来得及追究两个逃之夭夭的小喽啰。
冀山战场在文明盆地正北方,玄龛关在东南方,便是走最近的路,也要斜穿半个文明盆地,路途遥远。
文永和穆青槐想着一路增长见闻,顺便挣些功勋,补充行囊,也算是以剑益行。便决定沿着文明盆地的边界走……这是一场艰难的长旅,文永希望自己抵达玄龛关的时候,已经做好登神的准备。
整个文明盆地,大体是个不甚规则的圆。从冀山战场走到鸫山战场的半弧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战场——其中最关键的当然是【愁龙渡】,在声名上紧随其后的,便是武南战场。
武南战场其实不是一个很大的战场,虽则曾经也有绝巅云集大乱斗,打得天崩地裂像是两族最终决战……在武安逃归、大战平息后,它还是回到了它应有的战略定位。
充其量只是一个中型战场,远及不上“两水三关四山”。
之所以声名赫赫,无非是坐落于此的武安城。城不在高,因人而名。
很多人来妖界,都会特意到此一游,来瞻仰当初大齐武安侯从妖族腹地归来的神迹,俨如朝圣一般——其以神临之修为,转战妖界数万里,成功回归文明盆地。那般壮举往前不曾发生,如今也无人复刻。
荡魔天君那一次带回来的神霄情报,更是直接推动了现世剧变,也是这十年诸天大练兵的直接原因。
越是靠近神霄战争,越能体现当年那份情报的关键。
他的确影响了世界。不止在今天。
燹海战场在文明盆地的西北方,文永和穆青槐离开冀山战场后,却是折路东行。相比有人接送的卢野,他们不免显得步履蹒跚。
“格老子的……”穆青槐骂骂咧咧:“前几天在太虚幻境,差点被人骗了。有个人拿了一份上古人皇的诏令,说是上古人皇当年留下了后手,已经在天外复苏,准备归来领导神霄战争。现在给他三十个太虚环钱,将来就能获封伐妖大将军。”
文永操纵着至暗神龛在心脏休眠,笑道:“这种只骗真傻子的伎俩,还能哄到你?”
穆青槐叹了口气:“不是,他手上那份上古人皇的诏令是真的,我想着去捡个漏……”
“人皇诏令?”文永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唬鬼呢!?”
穆青槐‘唉’了一声:“当然不是真的人皇诏令,不过确实是漏出了几个上古文字,我怀疑是那个时代跟人皇有关的功法……那人不识货,不知在哪里捡到了,把它当人皇诏令来骗人。我想着点小钱,把它骗过来。”
文永抚掌而赞:“这骗子有门道啊!明面上的骗局用来骗真傻子,暗藏着的骗局用来骗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