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咧开嘴,对姜望道:“好久不见!”
正在围攻祂的众人,俱都悚然,各自散去!唯有天都锁龙阵的锁链,还挂在祂身上,便如一件特殊的甲披。
一个疯癫蒙昧的混元邪仙,和一个灵醒智归的许怀璋,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前者虽有超脱之力,却是砧上鱼肉。后者则是深刻改变了现世进程,影响了历史发展的伟大者!
论功论业,现场没有一个人能够与之相较。
姜望眼神复杂:“上一次见您,还是血魔君覆灭的时候,仙师风姿,令我久怀。”
是很久了……
从神话时代的尾声到今日,于姜望只是几年,于祂的时间要以万年来计!
“那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想起来了吗?”许怀璋问道。
“想起来了。”姜望说。
学仙法,得仙宫,继仙道因果,此事理所当然。
许怀璋并不多言这事,而是探手往身上一把,抓住锁链哗哗地响。
“天都锁龙阵……我的过去、我的经历、我的家名。”
他摇头而声轻:“只有在我在乎的时候,才能锁住我。”
猛地一扯!
景国苦心针对、准备许久的天都锁龙阵,一扯就破。
捉此如死蛇,尽在一把中。
主持大阵的中央丞相闾丘文月,只是轻轻一摊手,将其对大阵的控制放开,毫不在意。
粉碎了无罪天人的图谋,将混元邪仙按在台上,本次谋划便已功成。只是胜多胜少,看孽海能清几分。
景国做好了最坏情况的预案,更有独力承担的准备,但天下襄助,给予此事最好的结果。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下,混元邪仙抑或仙师,疯癫或清醒,并无区别。
萨师翰也识趣地放了手,将水德天师旗放飞,使之如大鹏横天,又化大鱼,落长河而走。
倒是许知意,仍举天师炎旗,一时未放手。
并非她有扭转乾坤的自负,而是身负家名,许家的立场要比别的事情更重要。
许怀璋抬眼看来,眸澈如海,似将年轻的许知意浇透:“‘小天师’并不值得骄傲,它是你的制约。”
只这一眼,便见那杆天师炎旗,在烈火中熊熊。火焚于火!
许知意一时放手而跌坐!
垂眸敛色无声音。
说话的这人是许怀璋。
在血脉上是她的先祖。
同样是天师后人,同样沐浴天师荣光,眼前这人打破传说,创造了无上的传奇。
纵然初代天师许凤琰复生,也不及祂的成就,无法企及祂的层次!
若没有后来的那些故事,她更该以此人为荣。
今相见,竟怅怀。
本以为是一场对家族历史的清洗,这一刻倒更像是间隔久远的拜祭。
许怀璋抓着那把锁链,任其断裂,锁环一个接一个地跌落地面,铛铛地响。
其声悦耳,自然成韵,恍如天籁。
令姜望想起上一次相见,时为儒门礼师的祂,行走之间,六礼玉轻轻撞响,天下有仪。
祂看着姜望:“你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我的过去和经历,使我成为我。”姜望回道:“但我不会被它们束缚。”
“很好。”许怀璋笑了起来。
姜望斟酌着措辞:“仙师既然是可以清醒的,又为什么……”
许怀璋问:“疯癫?”
姜望用沉默作为回答。
“人情冷落寒削骨,世事磋磨每如刀!”
“我们时时刻刻都被这个世界影响。”
许怀璋淡然道:“只有疯子不会被改变。”
“仙师不肯被改变,是为了保留什么呢?”魏玄彻开口问。
许怀璋看了一眼他的青铜长戈,尤其是长戈上的那滴暗血,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继续对姜望道:“苟延残喘,不免为天下祸。”
“死亡不可避免,我唯一能够选择的是时间。”
“今日人生醒梦,黄河惊觉,未尝不是天定。得赏前所未有的黄河之会,见证绝巅之魁,诚是壮景,并无余憾。”
“神话时代一相见,仙宫传世竟何年。”
“我有一剑,为你而留。”
“望你……全此仙谊。”
祂的眸光慢慢抬起来,这个世界似乎漂浮:“你想杀谁?”
观河台上立时一肃!
虽说有山河玺在,混元邪仙必死无疑。
但作为超脱存在,以其不可想象的力量,若说一定要在死前杀掉谁,恐怕没人能说自己可以幸免!
“承君厚意,但姜某举目,天下无敌。”
姜望微微欠身而礼:“此心无所求,愿您解脱自我。”
“天下无敌。”许怀璋定了一定:“真陌生的词啊!”
他抬手一指:“但不知六合之柱所悬立者,有多少撑你腰胆!”
“天子自怀寰宇之心,皇者必承社稷之艰。但有益天下之事,圣天子自然为腰胆。”姜望也陪着笑了:“至于姜某……不过幸得体谅,无人计较我鲁莽。”
许怀璋看着他:“举水族人族为一台,你是否预见了阻力呢?是作何想?”
姜望完全明白,这位仙师是在为自己铺路。让天下最有权力的这些人,都在场边静候,听他宣讲。
他当然也明白,他将会为仙宫时代做些什么。
“我的确预见到阻力,但阻力并不来自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顽固的偏见,长久的不理解。”
“让眼睛看到眼睛,人碰到人,隔阂不解自消。”
“漫说水族人族本一家,便是妖族、海族、魔族,乃至修罗,甚至恶观——倘若恶观有识的话。只要愿意来,在这观河台上,我也可以承诺他们的安全。”
“既是现世天骄之会,既然现世是万界中心,这黄河之会,何妨向诸天开放?”
姜望大张其手,说出他一早想说,但却未能说出的:“我们立足此世,广纳万方,不惧挑战!”
都说道历三九三三的黄河之会,是前所未有的现世盛会。
但黄河主裁对黄河之会的设想,其实不止于今日。他最早是想办成诸天盛会!
只是知晓步子不能迈得太大,这才收紧了步伐——
那会儿也没有许怀璋站出来问“你想杀谁”。
“黄河诸天盛会,的确是大气魄!”许怀璋看着他:“但今未成,后不能成。下一届黄河之会,就不是你主持了。”
姜望只道:“自有德胜我者。”
许怀璋笑了笑。祂笑的时候的确风姿独具,既清贵又仙意缥缈!
虽在这混沌的台上,却有举世皆浊而独清的姿态。
八风环绕,天光垂衣。
祂抬步而走。
嗡~!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猛然移动!
虽然祂与姜望言笑自如,但站在六合之柱上的人,担责天下,自不可能就这样对祂放心。对于许怀璋的态度,齐天子也已经说得很清楚。
但许怀璋并未走远,祂的步子停下来,停在了那座白日碑前。
“不能再走了。”祂说。
祂抬起手来,大袖飘飘,已然披上了仙袍,似要乘风而去。但这只手,只是具体地按在了碑石上。
山河玺所撼动的天威,根本未叫祂动容。
磅礴现世的无边变化,全都不在祂眼中。
祂只是瞧着这碑石,而抚摸这碑文,自顾道:“各说各话,各有所思,各行其路……此之谓,‘人间’。”
“你看这台上,其实无人听你。”
“很多年前,我亦如此。”
祂的手掌按下了:“这一剑为你寄于时光——希望你永远不必取用。”
似有电芒,游过碑文。
轰隆隆隆!
晴空电掣万里,山河遥有鼓声。
许怀璋扬起头来,看着那巍峨一角,若隐若现。祂的目光淡然,声音平静:“烈山陛下留下的玺,我当伏地而受死。”
“但以诸位之德业,驭此而杀我,难叫我心服。”
“劝尔等放下,我非龙君,了无牵挂——”
祂微笑着道:“会被砸出脾气来。”
就此一掌上托,托举着这尊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一路按到了天之极!
发出一声轰传现世的响!
许怀璋目光清傲,环视诸方,似在宣示祂的力量。
诸方天子并没有强行催动山河玺,因为已经明白祂的选择。
而后仙光一道,横如长虹,渐渐消逝了。
只有余声一句,留在人间——
“我之为仙也,登高而撑天。”
“今以此身死,祸水当有三分清。”
哗哗哗!
孽海中波涛汹涌,洪峰对撞。
那莲华圣界大放宝光,血海波涛一漾一漾。生得宽仁面貌的姬符仁,伸展腿脚,大咧咧坐在红尘之门的门槛上。
然而目之所及,菩提恶祖和无罪天人都早早遁隐,在无根世界更深处。
祂叹息着摇头:“世道险恶,鱼都不咬钩了!”
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亮晶晶的果子,一口咬下,汁水四溅。
自红尘之门而下,一拓再拓的玉带海外,那滔滔浊水,明显地清了几分,不似原先浑浊。
……
……
和国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