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6章 姜青羊
田和恭谨地静候在门前,弓着身仿佛从来没有直起。
阳光倾泻在他身上,洗去他刚刚杀完人的那一点狠厉,洗出他木讷老实的脸。
自田安平堕魔后,高昌侯田希礼就失去了全部的心气,把自己关在族地,整日以酒色自娱。
在田安平手下得到重用的田常,独掌海外霸角岛,成为田氏高层,还在斩雨军任职,结下不少人脉。
田安平堕魔后,他也代表田家从斩雨军退出,再无染指九卒可能。但手下有钱又有人,在田希礼浑浑噩噩的情况下,轻易地掌握了家族大权。
作为田常的心腹,田和也一跃成为家族总管般的人物。
今日田常亦死,田安平死透,那幺他是田家最有实权的人。
奴又生奴,生出田家事实上的家主……这又何尝不是夜鹏吞龙,逆天改命?
但壮志于怀,只是让他激动了几个呼吸。
他习惯了谦卑,那并不只是一种面具……而是他的生活。
当那只折纸青羊点燃,他恭恭敬敬地等候着,像一个奴仆,等待主人的命令。
折纸青羊作飞灰,焰光渐红渐赤渐如血。
焰中有光影,隐隐勾勒出一道修长的人形,难以形容的威势,笼罩了整个霸角岛,岛上鸟兽都跪伏!却在一声轻响后,碎灭如烟。
「护国大阵。」
田和心中生起明悟。知道是昨夜忽然升起的护国大阵,阻止了那位大人物的降临。
「大人。」他主动开口,声音恭敬:「小人没有破坏护国大阵的能力,但凭藉目前掌握的力量,应能在霸角岛这里和大泽郡境内,同时对护国大阵发起自内而外的冲击——大概率很快就会被镇压,但也能让护国大阵动荡数息……」
「如果能够为您效劳,小人现在就去发动。」
他并不知道那位大人物降临的目的,所知信息太少,没有办法推测……但明白自己表现的机会不多。
田安平死后,对方或许永远用不到自己了。
折纸余烬犹在,焰光已渐消,但在彻底归于空无前,还是有声音传出来——
「你能掌控大泽田氏吗?」
这声音是如此的冷,像是吹碎盛夏,掠过晚秋,提前呼啸了凛冬,叫田和眉眼都挂霜。
他感受到太过恐怖的杀气,并非针对于他,但仅仅只是从声音里泄露一丝……便好像将他的意识都冻结!
「能!」他毫不犹豫:「唯君之命,大泽田氏必赴死而践!」
焰光里的声音说:「不必赴死……在我需要的时候,向天下昭明田氏的选择。」
终于光隐焰灭。
余声却在田和的心里,一再敲响。
他大概明白了这条命令。
「尽可能多的人,尽可能多的地盘……尽可能多的支持。」
难道前武安侯要在这种时候兵变易鼎?
军神和笃侯都远征天外,九卒之中,【天覆】、【春死】杀伐于神霄……【逐风】【秋杀】却在国内。
石门李氏、秋阳重玄氏、贝郡晏氏都与之交好,还有重玄姻亲之「易」、晏氏姻亲之「温」,两位朝议大夫都在朝……当代朔方伯恨不得叫他义父!
这……!
田和悚然睁眼,呼吸粗重起来。
……
……
漆黑的棺材,被红尘劫火点燃。
整座仙魔宫,自上古传承至今的建筑……飞为劫灰,渐次湮去。
帝魔宫成死地,仙魔宫为劫灰,长相思斩下了魔界的一页历史。
姜望一剑追溯命运,于命运河流,斩杀田安平的过去现在未来……而后在田和的视角,听到临淄的钟。
怔忪当场!
曾为大齐国侯,学过一些礼。也见证老侯爷重玄云波之死,国葬以三钟之鸣……
除却那一位怒骂他不敏无智的君王,整个齐国无人能当此九钟!
顾不得再探究万界荒墓的隐秘,对田安平的死亡也不再关心,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神霄战争——
其人身在万界荒墓核心位置,俯瞰诸天,身缠劫火。
而时空见裂。
千万道时空的裂隙,以其为中心蔓延,仿佛千万缕黑色的魔影。使得方才诛魔的他,如同魔界最恶的那一尊!
犁庭扫穴遽止于此,他擡脚一步,跨越茫茫宇宙,无尽的时空,循着那冥冥中的一点联系,立刻就要降临霸角岛。
但茫茫人意,无穷又无边。护国大阵的力量,柔软地抗拒了他。
除非强攻齐国,正面轰平国势,不然外来力量,不得入其间。
「今为外来者。」
姜望垂眸。
他擡脚的时候在魔界,落脚的时候还在仙魔宫的废墟中。根本没有走出去。
当年仕于齐,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争,许多次惊涛骇浪……护国大阵从未开启到这种程度,整个大齐帝国万万里疆域,竟然完全封锁。
就算是中央天子姬凤洲倾国杀来,那位所向无敌的陛下,也只会正面迎击,不会锁国。
由是见惊,由是见怒,由是……生惧!
在天外战场所向无敌,杀穿了整个魔界的荡魔天君——恐惧于一种尚未确定的结果。
而后他纵身天海。
像是什幺太古巨物,砸进了长河。
惊涛骇浪海啸一百年的天海,在这一刻浪峰千迭,高举九霄。
奴神蝉惊梦,灵冥皇主无支恙,诸世有志于天道者……各在茫茫宇宙不同处,同时悚然望天——
他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万界荒墓源发,强行贯通天道,横绝天海,剑慑诸天!
姜望终于撕裂了那冥冥中的阻隔,沟通到自己全部的青羊天契。才听到玄冥宫里的叹息,青石宫里的恨声……明辰宫里,燕枭惊惧不安。正声殿里,独孤小小心翼翼地祝祷。
还有东华阁中,寂然无声息。
他隔世远眺,注视着大齐帝国的万万里疆土,草木山河,一时也并没有言语。
天风卷起衣,使其萧然。独在万界荒墓的荡魔天君,一时不见了威风煞气,抿唇而默。像是东华阁里,那个遗留在角落里的……皱巴巴的纸团。
「朕岂仗剑于小儿辈!」
音犹在耳。
鞘中弹剑,又被他伸手按住。
他的确有按捺不住的情绪,比这天海更澎湃。
可是他也一再地想——
陛下希望我涉足这场战争吗?
说到底,姜无量才是姜姓皇室的那个「姜」。
说到底,这是大齐皇室内部的权柄革替,他虽视君王如长者,离国之后愈发亲近,可他毕竟是去国之王侯,是个外人!
他爱戴天子,因其生恨,但更想尊重天子的意愿。如果天子希望他袖手,他可以永远等在得鹿宫外,东华阁前,永不踏进那道门。
横扫诸世的荡魔天君,沉默在仙魔宫的废墟里,目茫茫而眺天际,并没有暴怒的姿态。
可是方圆十万里的魔潮,一退再退,一远再远。似乎就连无智无识的阴魔,也慑于生命本能的恐惧中。
连绵的恐惧,呼啸为潜意的海洋。
也在姜望的潜意之海,泛起了微澜。
某个时刻姜望低头,看着自己攥拳的左手。
他张开五指,看到手心托着……一只皱巴巴的、丑陋的折纸青羊!
……
「你说你已经懂得王侯之贵,朕看你并不明白。你乃大齐王侯,与国同荣之尊。你的私事,就是大齐国事!」
……
「站起来。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叫你不能直身?」
……
「你好大奢想啊,姜青羊!便是朕!也不能说事事顺心,遂意此生。」
……
千声万声都在耳。
姜望将折纸青羊又攥紧。
皇帝什幺都没有说,又好像什幺都说了。
你这不敏、无智又少识的姜青羊呵!
你可懂君心?
……
……
神霄战场,齐国大营。
重玄胜并没有真个高踞帅座,而是和曹皆并肩,正在道法沙盘前推演战争。
没有激烈的争论,只是你一句我一句的铺陈,一笔一画,勾勒了整场战争的图卷——姜梦熊虽然离开了大营,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要满足既有的胜果。
忽而帐帘高卷,霜白天风,送进提剑而来的人。
重玄胜擡了擡额上的肥肉,本来有些玩笑的话语,但看到如此冷冽的姜望,没能出声。
「姜无量身证西方极乐佛主,号『阿弥陀佛』,弑君夺位,就在昨夜。陛下身证【阴天子】,仍于冥土为地藏王菩萨阻道,剑斗两超脱而死。观星楼已国钟九鸣,相信马上就会有新君诏书送到前线——」
姜望一口气说完这些,看向曹皆:「笃侯怎幺说?」
曹皆手中还握着演兵的令旗,一时攥紧无言。
这消息太过突然,他这位「天下善战者」,也无法立刻消化。
唯独重玄胜,只是眯起了眼睛。
终于曹皆开口:「荡魔天君并不认可这位新君?」
姜望道:「陛下亲口传位于长乐太子姜无华。」
曹皆沉默半晌,来回走了两步,最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长乐太子还活着吗?」
姜望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曹皆深深地闭上了眼睛,以平复自己那一颗掌军的心!
他能成为今天的笃侯,正是天子亲手简拔于军伍之间,他不可能对天子没有感情。
但身而为帅,领军在外,他要对手下的士卒、肩上的责任,乃至整个齐国负责。
为帅者岂有匹夫之怒,岂能有……私心之恨。
「我等悬军在外,为天下而战。神霄局势不能动摇,此人族大局,胜过一国兴衰。」
他缓缓出声:「就像昔日旸国灭亡,旸谷仍然固守海疆。今日即便大齐社稷崩塌,我们也不可能放弃战线回师——将这一条战线让出来,所引发的后果不可估量,是对人族的背叛。」
「这正是青石宫选择昨夜易鼎的原因。」重玄胜平静地道:「看来祂成功了。大家都是大局为重的人。」
曹皆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姜望自怀里取出那张皱巴巴的折纸,仿佛蔫了的丑陋青羊:「我曾以此相赠天子。天子宾天之前,将它还给了我。」
曹皆当即起身,按住军刀:「若奉遗诏,则本侯同去!博望侯在这里镇军足矣!」
重玄胜又道:「青石宫以为自己能够轻易收拢人心,事实看来也不尽然……阿弥陀佛也不是人人都爱的,至少笃侯就态度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