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将她这副强作镇定又羞窘难当的模样尽收眼底,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也不点破,只闲闲问道:「嗯。可曾用过早饭了?府中下人可有怠慢?」
边说边踱着步绕了过去。
扈三娘依旧低着头,低答道:「劳大人动问,已————已用过了。府上————甚是周到。」
她顿了顿,似乎回味了一下,小声补充道:「一碗鹑羹,汤色清亮,肉都炖得化在汤里,上面飘着切得细如发丝的笋丝和鸡枞————更有一碟子酥油鲍螺,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这般精细的吃食,在我扈家庄,从未尝过。」
她说着,脸上那点因羞窘而起的红晕,又染上了几分对美食的由衷赞叹。
扈三娘垂首肃立,说完忽觉身后袍袖带风!她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一大官人竟无声无息地绕到了她背后!
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就忍不住双手捂上臀儿去。
耳边却听得大官人那平淡无波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随我来。」
扈三娘强压下擂鼓般的心跳和脸上滚烫的血色,僵硬地转过身,亦步亦趋地跟上大官人的脚步。
大官人登上一辆裹着厚厚棉帘的青呢暖轿,呵着白气,跟在轿旁几个随送护卫中。
不多时,便来到西门府深处戒备森严的护院大院。厚重的包铁木门推开,一股混合着汗味、皮革味、血腥气,还有浓烈酒气和炭火烘烤的热浪猛地扑面而来!
与门外的酷寒形成冰火两重天。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演武场,场中积雪被踩踏得泥泞不堪,四周却燃着熊熊炭盆,火光跳跃。
就在两人踏入这热气蒸腾之地的刹那——「吼——!!!」
如同冬雷炸响!震得棚顶积雪簌落下!只见场中四五十条精赤着上身、筋肉虬结如铁的彪形大汉,正冒着白气在雪泥中翻滚角力、挥舞沉重的包铁木棍和各种奇门兵器!
此刻齐刷刷停下,目光如饿狼般投向大官人!
随即,所有人单膝跪入冰冷的泥雪中,右拳重重捶在左胸心口,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咚」声,齐声咆哮:「大人!!!」
声浪裹挟着热气,杀气腾腾!那百十只眼睛里燃烧的,是如狼似虎的剽悍!
这群原本在江湖上漂着、有今日没明日的绿林好汉。
西门大官人赏下来的,是实打实、响当当雪花银!
是让自家婆娘爹妈能在热炕头上嗑瓜子、崽子能在雪地里撒欢打滚、不必提心吊胆官府捉拿仇家上门的安稳日子!
这一切,便是最好的忠诚。
谁想要毁了自家的好日子,自己便随时能为主子扑出去拼命!
扈三娘走南闯北,更送过不少山货上门,见过不少大户的护院,此刻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比起眼前这群在冰天雪地里赤膊操练、浑身蒸腾着白气的悍匪,他们简直温顺得像一群躲在草窠里的鹌鹑!
就在这时,炭火光影晃动,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分开蒸腾的热气,踏着积雪大步流星走来。
那人正是武松!他上身只穿一件单薄的无袖短褐,虬结的肌肉在火光下贲张如铁,呼出的白气凝成一股粗壮的白练。
走到大官人面前,叉手一礼,声音低沉:「大人!」
扈三娘的目光甫一接触武松,杏目瞳孔骤然收缩!
那扑面而来的煞气和如山岳般沉重的气势,竟让她周遭的寒意都似乎退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压迫感!
她心头骇然:「好————好强的气势!此人————绝非我可力敌!西门大官人手下既有如此人物,为何还要————还要我扈三娘来护卫?」
武松抱拳一礼,那声音沉得像块冻透了的青石板砸在地上:「大官人,小的今日便要启程了。」
「可我若离开,大官人此去济州,天寒地冻,又是查案,当真不需我随行护卫?」
话语间是实实在在的关切。
大官人拢了拢身上的貂裘,淡然一笑:「无妨,济州也不远。有这身官皮在,济州的衙役、团练,多少能调动。况且————」
他侧身,朝身后的扈三娘微一颔首,「————还有一个新得的保镖」。」
武松闻言,锐利的目光这才第一次真正落在扈三娘身上。
他上下一扫,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毫不掩饰地摇头,瓮声瓮气道:「他?」
如同看着一根在寒风里打晃的芦苇杆子,「瞧这身板,风一吹就能倒的主几!连喘口气儿都带着寒气发飘!真遇上道上剪径的强梁,怕是连自家那点零碎都护不周全,拿什幺护得大人万全?别到时候反成了拖累!」
「你——!」扈三娘心头那点对武松如山岳般气势的敬畏,瞬间被这劈头盖脸的刻薄话点成了冲天怒火!
她从小在庄里滚大的,也算得上刀尖上讨生活,何曾被人这般当面戳着脊梁骨轻贱?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也顾不得伪装压嗓,那清亮的女声带着冰碴子般的冷意和怒意,猛地拔高:「凭甚幺说我不行?姑奶奶在风雪里耍刀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蹲着呢!是,我自认拳脚气力不如你,可姑奶奶自有手段!真动起手来,我也有擒住你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