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旁围着几个花枝招展的身影。
潘金莲穿着一件簇新的石榴红通袖袄,外罩银鼠比甲,手里捏着一方酒金帕子,正指着架子上一条硕大的青鱼,娇声说着什幺。
她下首是香菱,穿着簇新的桃红袄儿,也笑盈盈地凑趣。
稍远些站着的是李桂姐也穿这新做好的柳绿袄裙,垂手侍立,眼神却好奇地溜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肉食。
月娘刚端起茶碗润了润喉咙,来保家的婆娘惠祥,也是这次的腊货腌制的管事娘子,便捧着几本帐簿,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进来回话:「大娘,立冬预备的诸般事项,奴婢再跟您细禀一回,看可还有遗漏?」
月娘放下茶碗,颔首道:「你说。」
来保家的翻开帐薄,条理清晰地报来:「有庄子上送来的三十头肥猪,已宰杀妥当。把最好的六十条后腿并上好的五花肉,已用上等的花椒盐、醪糟细细抹了,预备按金华法」腌渍,做成府里待客的金华火腿和酱肉,如今已吊在阴凉通风的北廊下。」
「余下的肉,肥膘熬油,已得了三大瓮雪白的猪油存着。其余精肉、肋排,连同前日买的三百斤青鱼、三百斤草鱼,正由灶上几个老成的婆娘领着人,日夜不停地腌渍。盐、糖、酱油、香料都按您定的方子加倍足量。」
「腌好的鱼,一部分做咸鱼,一部分预备熏成腊鱼。肉则分作咸肉、酱肉、
腊肉三种。」
「腊肉用松枝、柏枝、橘皮熏制的那批,须得仔细看火候,别熏过了发苦。
各样腌坛、熏笼、挂肉的铁钩子都已备齐,只等入味上架。」
「嗯,火候香料务必盯紧。」月娘叮嘱道,「尤其是金华火腿,那是腊香开后老爷要送体面人情的,万不能马虎。库房里那几坛子陈年好酒,开一坛出来,预备着擦洗火腿用。」
「是,奴婢亲自盯着。」来保家的应下,又翻过一页继续说着其他事项。
「大娘看这条鱼,」潘金莲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点刻意讨好的甜腻,「腌得透亮,盐花儿也匀称,挂在风口上吹几日,腊日祭祖时蒸了,必定是上好的头道供品。」
正说着话儿,角门里影绰绰闪进个人来。平安那厮在前头引着,后头跟了个道士打扮的汉子。
来的不是别个,正是那入云龙公孙胜。
只见他今日打扮,与那日狼狈光景大不相同:
头上紧箍着一顶乌木道冠,身上裹的是一件浆洗得泛了白、却硬邦邦挺括着的青布棉道袍袄,脚下拉着一双多耳麻绵鞋。这身行头,虽不富贵,倒也拾掇得齐整。
他那张脸清瘦得紧,两只眼珠子却澄净平和,走起路来四平八稳。
立在这满院堆金砌玉、脂香粉腻的富贵窟里,倒像一竿子孤零零的瘦竹,凭空生出一股子清气来。
几点没化透的雪星子沾在他肩头袍子上,愈发衬得这人冷飕飕,不沾烟火气。
潘金莲那双水汪汪的招子,只在他身上略略一滚,嘴角便撇出老高,那鄙夷不屑的神气,是藏也藏不住。
她非但不压低嗓门,反把身子一拧,拈着块帕子虚虚掩了半边嘴,那声气儿不高不低,恰恰能让刚进院心的公孙胜听个一字不落,对着旁边的小丫头香菱就道:「哟——!快瞧瞧,这是哪路神仙下凡了?又是那些个算命看相的江湖把式!也不知念得几句歪嘴经,画得几道鬼画符,就敢充甚幺真人、道爷,哄骗到咱家老爷这般人头上来了————啧啧!」
说罢,那眼风儿还故意斜斜地朝公孙胜那边一溜,带着钩子似的,满是嘲弄讥诮。
香菱面皮儿薄,被金莲这没头没脑又分明挑事儿的话臊得脸上发烫。知道不该笑,可金莲那副刻薄腔调又实在滑稽得紧,只得慌忙把头一埋,两只小手死死捂住嘴巴。
李桂姐原本笑吟吟的一张粉脸,待看清来人是公孙胜,登时就挂上了一层霜!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上回这道士在老爷跟前,是怎幺编排自己的!当下从鼻孔里挤出极轻的一声「哼」,扭过脸去,只当没瞧见。
公孙胜脚下却是一步未停,恍如聋了哑了。
两道目光平平正正,径直走到廊檐下,对着为首的吴月娘,双手抱拳当胸,端端正正行了个道家稽首礼。
那动作舒展得,倒像只闲云野鹤,声音也是清朗平和:「贫道公孙胜,见过主母。」
这一声「主母」,倒叫吴月娘并金莲几个都怔了一怔。
吴月娘心头电转,立时便猜到几分,怕是这道爷与自家老爷有些首尾。面上却丝毫不露,端着主母的体面与温和,含笑还了半礼:「原来是公孙道长到了,一路辛苦。老爷正在后头院子里专候着您呢。」
说罢,转头吩咐侍立一旁的平安:「平安,好生引着道长过去,莫要怠慢了」
。
「是,大娘放心。」平安赶忙躬身应了,侧过身子对公孙胜道:「道长,您这边儿请。」
公孙胜只把个头略点了点,对月娘道:「主母费心。」
平安便在前头引路,领着公孙胜穿过几重院子。
那青砖地上雪虽扫了,却还湿漉漉、滑腻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