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月娘训哥,道门第一人
大官人见天色尚早,便顺了金莲儿那娇滴滴的意儿,只一把将她托起,放倒在书案之上。
而此刻西门府偏厅,窗纱透进些微光,映着博古架上的瓷器影子。
吴月娘端坐在一张酸枝木嵌螺钿的圈椅上。
下首两张机子上,坐着她的嫡亲大哥吴大舅、二哥吴二舅。
面前小几上摆着新的滚烫香茶,并几碟描金细瓷碟儿盛着的时新果子。
那吴大舅吴千户呷了口茶,放下盖碗,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先开了口:「我的好妹子!你如今可是熬到云彩眼儿里去了!妹夫老爷得了官身,正经八百是西门大老爷了!啧啧,瞧瞧府上这气派,这人来人往的体面风光,真真儿是——」
他「啧啧」两声,仿佛那荣光已沾了他满身,「日后那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稳稳当当是妹子你的!咱们吴家祖坟冒青烟,也少不得跟着沾光不是?」
吴二舅在一旁,忙不迭鸡啄米似的点头,接口奉承道:「大哥说得在理!妹子,你是咱家顶顶有福的!谁承想能有今日这般光景?
往后啊,我们哥俩儿见了妹子,也得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叫声夫人」才合礼数!」
他一面说,一面搓着两只手,那眼珠子早不够使唤,只在偏厅里描金绘彩的摆设物件上滴溜溜乱转,末了又热辣辣粘在月娘身上,那笑容里便活脱脱透出十分的巴结与热望。
月娘听着,面上却淡淡的,只端起自己面前那只粉定窑的盖碗儿,轻轻儿撇着碗里浮起的茶沫子。
她并不接那「诰命夫人」的话茬,只垂着眼皮道:「哥哥们休取笑。老爷得官,是皇恩浩荡,也是他自家的本事挣来的。我们妇道人家,不过是跟着沾些虚名儿罢了。该守的本分,一样儿也不敢忘。」
吴二舅听了,屁股在杌子上扭了几扭,身子向前探着,脸上笑容挤得更紧,腮帮子都挤出褶子来,带着十二分的谄媚,压低了嗓子道:「妹子说的是正理!到底是官家夫人,见识不同!不过呢——」
他凑近几分,声音更低,「我听闻,府上那来保管家,连那小厮玳安,都弄了身官皮儿披挂上了!妹子你看——哥哥我,这些年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没个正经着落。妹子能不能——在妹夫老爷跟前,替我美言几句?」
「不拘是衙门里讨个清闲差事,还是外头管个田庄铺子,便是个挂名儿吃粮的闲职——总归是份体面!也叫人知道知道,咱是诰命夫人嫡亲的哥哥不是?」
这话已是露骨得紧,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月娘,恨不得立时掏出个准信几来。
月娘闻言,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她缓缓放下盖碗,那细瓷磕在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她擡起眼,目光直直地落在吴二舅脸上,方才那点淡淡的客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层肃然。她坐正了身子,眉梢微蹙,声音也沉了下来:「二哥,这话糊涂了!」
她声音带着冷意,像外头深冬的霜风,刮得吴二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既嫁进这西门府,生生死死便是西门家的人!内宅妇人,只该守着灶台针线,那外事前程、衙门差事,也是我这妇道人家能插嘴、敢置喙的?」
月娘语速不快,字字却如钉子般钉下,「平日里,念着骨肉亲情,我拿自己的梯己银子,或是些头面首饰贴补娘家,接济哥哥们,那是我做妹妹的一点心意,也是顾全吴家的脸面。这原是本分,也是情分。」
她话锋陡然一转,眼神锐利起来:「可二哥你今日这话,是把妹子我当成了什幺人?把我这西门府当成了什幺腌攒地方?竟让我去求老爷—给你讨官做?
这叫个什幺名堂?这叫没脚蟹也想爬龙门」!这叫钻头觅缝打抽丰」!」
「传出去,别人怎幺看?是说我吴月娘不知廉耻,拿夫家的前程做人情?还是说我们吴家的兄弟,只会靠着裙带钻营?」
月娘越说越气,胸口微微起伏,那「钻头觅缝」、「打抽丰」几个字,又响又脆,像巴掌一样甩在吴二舅脸上。
「二哥,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些道理!这官是你能随便求来的?便是求来了,你能做好?若因你行事不周,耽误了老爷日后的前程!连我这点脸面,连带着整个吴家,都是罪人!你这不是疼妹妹,你这是要坑死我,坑死吴家!」
这一番话,疾言厉色,句句诛心,又占着正理。吴二舅被训得面皮紫涨,那热切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脸上如同被热油泼过,又烫又辣,一阵红似关公,一阵白如窗纸。
他张着嘴,喉头滚动,却半个字也驳不出来,额头鬓角瞬间就见了汗,只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腔里去。那刚进门时的得意和巴结,此刻化作了无地自容的羞臊和惶恐。
吴大舅在一旁看得分明,心知老二这蠢话触了妹子的逆鳞。
他赶紧放下茶碗,脸上堆起老成世故的笑,站起身来打圆场:「哎哟哟,妹子消消气,消消气!老二这厮,灌了几口黄汤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满嘴胡唚!该打,该打!」
他作势虚虚拍了吴二舅肩膀一下,又转向月娘赔笑道:「妹子放心,你二哥就是一时猪油蒙了心,胡说八道!做哥哥的替他给你赔不是!咱们吴家能有过得安稳尚且体面,全仗妹子在西门府辛苦周全,所以妹夫才多有照顾,哥哥们心里都明白,都记着妹子的好!绝不敢给妹子添一丝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踢了吴二舅一脚。
吴二舅这才如梦初醒,也慌忙站起来,对着月娘深深作揖,声音都打着颤:「妹————妹子息怒!是————是二哥糊涂!二哥该死!二哥再不敢了!妹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月娘见火候已到,大哥也给了台阶,这才缓缓吸了口气,脸上的厉色稍霁,复又端起了那碗茶,轻轻啜了一口,淡淡道:「哥哥们明白就好。往后这等话,休要再提。安生守己,才是长久之计。」
那偏厅里的空气,仿佛也随着她这一啜,才重新缓缓流动起来,只是那层看不见的隔膜,终究是更厚了些。
月娘见自己一番话把二哥训斥得面红耳赤,头也擡不起来,大哥在一旁尴尬赔笑,厅里的气氛僵得像块冰。
她心底也掠过一丝不忍。毕竟是一母同胞,又是自己娘家的兄长,闹得太僵,于自己脸上也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