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觑着史大人脸色,阴恻恻添了把火:“义父您圣明!倘若那厮真是为张大户家子侄寻仇来的…嘿嘿,这可是送上门的两笔横财——仇家的买命钱,连带那趟货的油水,都归了咱囊中!”
“可若…若真是那清河县的西门庆在背后使绊子,给我等设圈套…”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毒蛇吐信般瘆人,“…咱此时若不先下手为强,做掉他个干净利落,等那厮缓过气来,真个钻营到京城,走了开封府的门路…”
“嘿嘿,到时候莫说杨团练那顶官帽戴不稳当,便是义父您这辛辛副手实缺,怕也得…‘咔嚓’!”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里的凶光一闪而逝。
史大人心头一凛,面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沉声问道:“此事…杨大人那头,你透了口风不曾?”
癞头三把头摇得似拨浪鼓,嗤笑道:“他?他自矜是杨家将门之后的金贵种儿,这等‘腌臜’事体,面上自然是不屑沾手的!”
“可您老放心,规矩咱懂!跟上回一样,咱把首尾料理干净,油水的大头儿,自然还是孝敬到他府上。他只管坐地分金,稳当得很!这些个勋贵子弟,都穷成啥样子了,让他做事嫌脏,拿钱却不嫌。”
史大人默然,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转了几转,显是心头天人交战。那破败小院、婆娘刻薄的骂声、儿子嚎哭要吃果子的模样…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
癞头三何等油滑?早将义父这点心思看透!他立刻又凑近些,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热切:
“义父!上回那一票,您这小院儿…不就稳稳当当置办下了?这回若成了,何止是院子?往后义母穿的是遍地金缕的袄儿,戴的是赤金点翠的头面!小兄弟读书进学,更不在话下!”
癞头三觑着史大人脸上那点犹豫像水波似的晃荡,心知火候已到,忙将那最诱人的饵料抛了出来,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敲在史大人的算盘珠子上:
“义父!您细想想,小弟这般伶俐的人儿,义母大人疼得眼珠子似的,岂肯让他学您这身马上无双的武艺?”
“倘若读书,那太学、国子监自然是不敢想的,可便是寻个正经八百、能教出几个秀才相公的好私塾——喏,比如州桥南边那家‘状元堂’,束脩一年就得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头,在史大人眼前用力晃了晃:“五十两雪银!这还只是明面儿上的‘贽见礼’!逢年过节,先生家的茶汤钱、笔墨纸砚的‘例敬’、同窗应酬的‘份子’…林林总总,一年下来,没个百十两,休想在那门槛里站得稳当!”
他见史大人眼皮猛地一跳,知道戳中了要害,立刻又加了把猛火,声音里透着股市井的“实在”:
“这还只是蒙童开笔的销!等小弟稍大些,要正经拜师学举业,那费更是海了去了!请个稍有名望的西席先生坐馆,一年束脩、四季节礼、三牲酒水…嘿嘿,没个数百两打底,连先生的面都见不着!”
“义父啊,您这身本事,战场上能搏个前程,可在这东京汴梁城里…想给儿子挣个清贵的前程,靠那点微末俸禄?难!比登天还难!眼前这泼天富贵,就是老天爷赏给小弟的读书钱!是给他垫脚、让他将来能挺直腰杆做人上人,不用再…咳,不用再像咱们似的,在这腌臜巷子里打滚的登天梯啊!”
最后这几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史大人心尖最软的那块肉上。他眼前仿佛真看见儿子穿着簇新的儒衫,捧着书本…又想起婆娘骂他“连个果子都买不起”的尖刻。
那点犹豫,瞬间被这赤裸裸的利诱和对未来的恐惧碾得粉碎!
史大人脸上那点阴晴不定的神色猛地一收,眼神变得浑浊而狠戾。
他喉结滚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仿佛将最后一点良知也咽了下去,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干!”
史大人与癞头三在腌臜巷尾密谋如何算计西门庆性命不表。
西门大官人,此刻正端坐于汴梁城一家临街酒馆的雅间内,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等那心腹小厮玳安打探消息归来。
他面上虽沉静,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灼——这京城的水,比他清河县的狮子街,可深了万丈不止!
殊不知,此刻的汴京城,恰似一瓢滚油泼进了冰水窟窿,炸开了锅!
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正以风雷之势,穿透重重朱门绣户,钻进了那些煊赫勋贵的耳朵里:
今年官家御笔亲点的“画状元”,竟非翰林待诏,亦非名门才俊,而是京东东路清河县一个名唤西门庆的商贾!
这已足够骇人听闻,更令满朝朱紫惊掉下巴的是后续——官家竟特旨,授此商贾以显谟阁直阁!
显谟阁!那是何等清贵之地?里头挂着“直阁”衔的,哪个不是官家心腹、朝廷股肱?
太师蔡京,正一品,权倾朝野,有太阁学士头衔不知是四个还是五个,没什么稀奇。
枢密使童贯从一品,掌天下兵权,有此太阁学士头衔也不稀奇。
枢密院事蔡攸正三品,天子近臣,蔡太师之子,也不奇怪。
节度使种师道正二品,人称“老种经略相公”,西军宿将,实权在握,有几个学士头衔也不在话下。
但可见这“显谟阁直阁”是何等职衔?
虽非宰执之尊,品阶随实职而定,多少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的两榜进士,熬白了头发也未必能摸到边的清华位置!
官家竟轻飘飘地,给了这远郊清河县的商贾西门庆!
这件事不单他们想不通,兰台寺大夫林如海御史也想不通。
林如海脚步灌了铅也似,沉甸甸踱出那朱漆宫门。
身上那件簇新的绯色官袍,叫深秋暮色一裹,竟也褪了光彩,灰扑扑如同隔年旧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