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得此两幅画都是一时之选,官家见之,必也龙颜大悦!
西门庆目送米芾离去,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从容。他转过身,便在这三楼之上,与那些尚未散去的勋贵清流们一一周旋应酬起来。
觥筹交错间,他言谈渊深海阔,举止洒脱有度,虽无官身,那份见识气度,却远非寻常商贾可比。
他既能引经据典,与饱学之士论几句风雅,也能洞察时务,与勋贵子弟谈几句市井营生。
言必有中,意蕴悠长,更兼待人接物如春风拂面,令人如沐其中。
起初,这些勋贵清流不过是看在林太太站台、米芾折腰的份上,存了几分好奇与试探。
待到一番交谈下来,见这西门大官人谈吐不俗,见识非凡,人情练达,手段圆融,那份结交之心便不由得真切热络起来。
原本矜持的,也放下了架子;原本观望的,已暗自盘算如何深交。一时间,名刺如雪片般递来,邀约之声不绝于耳。
却在这时候。
一个高昂的“扫拂”,落流水,秋风萧瑟,一只素白手指急速地扫过所有或数根琴弦。
最后发出“铮!”的一声,清脆、响亮,有金石之音,震慑全场。
这在行内有个说法,叫碰头彩,用来吸引宾客注意。
可这李师师连这起手的碰头彩意境都不一般。
只见那李师师见到所有人望向她,便款款起身,粉面含春,星眸流转,未语先带三分笑,向满座勋贵清流道个万福,莺声呖呖:“奴家献丑,唱个新学的《苏幕遮》,权为诸位贵人助兴。”
数年前蔡京蔡太师,在御前递上一本,将那前朝旧臣司马光、苏轼、黄庭坚并一干人等,足足三百零九口,尽数罗织成“奸党”名目。
官家龙颜震怒,朱笔一挥,准了。
立时便有工部官员督造石碑,将这三百零九个“奸邪”名姓,铁画银钩,刻得清清楚楚,巍巍然竖在端礼门外,任凭风吹日晒,也叫东京城内外万民瞻仰,这便是那赫赫有名的“元祐党人碑”又叫奸人碑。
此令一下,端的是肃杀之气弥漫汴梁。
苏轼苏学士那些个清词丽句、豪放新腔,昔日何等风靡勾栏瓦舍?如今却成了烫手的炭火,哪个敢唱?哪个敢听?
一时间,东京城里的风流曲韵,竟凋零了不少,平白少了许多滋味。范仲淹的这阙《苏幕遮》倒是唱了个边边。
说罢,李师师轻舒玉指,拨动冰弦。
初时如珠落玉盘,叮咚清越,只三两声,便压住了三楼内的杯箸交错、笑语喧哗。
待檀口微张,吐气如兰,那歌声便真个出来了: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端的似九天仙乐落凡尘!
初如幽谷清泉,泠泠然沁人心脾,将那满阁的暖香酒气都涤荡了去,只觉一股清气从顶门灌入,通体舒泰。
转瞬又似乳燕归巢,呢喃婉转,软绵绵、娇怯怯,钻入人耳朵眼儿里,直痒到心尖子上。
再拔高时,恰似银瓶乍破水浆迸,一线穿云,清亮激越,仿佛要刺破那水晶帘子,直上九霄。
低徊处,却又如春蚕吐丝,细细密密,缠绕不绝,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幽怨,勾得人魂灵儿都要随着那丝线悠悠荡荡。
座上诸位勋贵,哪个不是见惯了风月,听腻了丝竹?此刻却都如泥塑木雕一般。
唯有大官人听惯了流行音乐,此刻倒有些走神,倒是有些猪八戒吃人生果的囫囵,心道这嗓子咿咿呀呀倘若在现代当个声优,那真是碾压之势,无敌于岛国!
李师师眼波流转,看似低眉顺眼,实则那眼角的余光,早将这满堂勋贵的痴态尽收眼底。此刻,她那双秋水也似的眸子,恰恰就落在了那坐立不安的西门大官人身上。
见他非但毫无沉浸之色,反倒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李师师心头登时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鄙夷。
“哼!”她面上依旧挂着那倾国倾城的浅笑,檀口轻启,唱腔未绝,心底却早已冷哂开来:
“好个腌臜蠢物!满身的铜臭气!怕是连丝竹宫商都辨不分明,只晓得搂着粉头吃酒耍钱!这等粗俗不堪、毫无根骨的村牛,也配坐在这等清雅之地,听我李师师唱曲?真真是焚琴煮鹤,对牛弹琴!白白污了这满堂的斯文气象!”
此刻须发皆白的王老郡公,正擎着一只定窑盏要饮,歌声一起,竟忘了动作.
几位翰林清流,本还端着架子,捋须细品。听着听着,那捋须的手也停了,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仿佛在字句里品咂着无穷滋味。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还在梁柱间缠绕,在人心头盘旋。暖阁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