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玉儿思虑周全,玉儿感念。若……若心中烦闷,会记得父亲的话,去那边走动散心,请父亲勿以玉儿为念。”
她最后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微颤,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父亲只管放心前去,玉儿……会好好的。只盼父亲面圣后,早日功成。”说罢,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掩去了眸中几乎要倾泻而出的泪水与万千愁绪。
父女俩在这里各自交代。
远处。
王夫人面色沉郁,薛夫人陪笑周旋,两人远远见林如海和林黛玉倚在亭边栏杆上。
王夫人见到林黛玉瘦影伶仃,一双杏眼含怨带愁,直勾勾望着池水。王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拿帕子掩口,低声道:“你瞧,那小蹄子又摆出这副死样子!活脱脱她娘当年模样,叫人看了就生厌。”
薛夫人忙赔笑道:“姐姐何苦跟小辈计较?”
王夫人却似被勾起了心头火,切齿道:“计较?我计较的是宝玉!天天让那孽障读书,读得脑子都坏了,整日里浑浑噩噩,见了林丫头就丢了魂儿似的。你道读书是好事?”
“呸!贾珠便是让这群酸儒逼着读书给逼死的!那时节,老爷们只管逼他考功名,生生熬干了心血,落得个少年夭亡——如今又轮到宝玉,我岂能再容?”
王夫人忽地绞紧手中帕子,牙缝里挤出毒火来:“我那儿媳李纨!日日捧着书装菩萨,我看着她就假清高,便想起我可怜的珠儿!”
“若不是当年那群老学究逼珠儿读书考功名,他怎会熬干心血?如今倒好,留下个寡妇抱着贞节牌坊当饭吃,连累宝玉也要走这绝路!”
薛姨妈唬得忙扶她手臂:“姐姐慎言!珠哥儿媳妇到底守着兰儿……”
话未说完,王夫人早一甩袖子啐道:
“守?我宁可她改嫁!早日嫁掉更好,装模作样教兰儿背诗诵经,打量我不知道?这起读书种子,专会吸人骨髓!”
薛夫人听得一愣,脚步微顿,脱口道:“姐姐,你平时嘴上不也常夸读书明理……”
未说完,王夫人早冷笑打断:“我说的读书是让他进官圈!读书能和官圈一样?蠢材才信那些虚文!”
“我王贾两家,世代簪缨,给宝玉弄个官还不容易?些银子打点,让他跟着大哥哥去武官营,手握些兵权实权才是正途。”
“读那么多书又有何用?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刀枪?不过养出一群书呆子,白白便宜了外人!”她说着,眼角斜睨远处林黛玉,恨意如滔天。
二人话音虽低,却叫远远跟在后头的薛宝钗听了个影影绰绰。
宝钗本是个心思缜密的,只隔着十来步,装作赏,实则耳听八方。王夫人的话虽不甚清楚,但那一腔怨毒,却似寒风刺骨,直透心扉。
宝钗暗忖:“姨妈这恨意,分明是从林姑娘母亲处移来的,如今全倾在她身上了,不知姨妈为何这么恨贾敏,恍若深宅妇人熬了半辈子的酸醋发了酵,化为毒,一股脑倾倒在那林姑娘身上。”
一念及此,宝钗背脊生凉,恍然惊觉——自己投靠贾府,表面是亲戚情分,可原是要做王夫人手上一把刀!园中香柳软,宝钗却觉得脚下石径冷硬如铁,一时竟挪不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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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西门大官人这一路紧赶慢赶,带着玳安跨马扬鞭,好容易捱了半日光景,远远地,那京城巍峨的影子便撞入眼帘。
但见那城墙高耸,直插云霄,黑压压一片,绵延开去,竟似一条盘踞的乌龙,不见首尾。
城楼子上的琉璃瓦,映着日头,金灿灿晃人眼目,端的是一派“天子脚下,帝王根基”的气象!
城门洞开,车马人流,如同开了闸的浑水,乌泱泱涌进涌出,喧腾得能把人耳朵吵聋。
进了京城街市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幌子招摇,金银铺子亮得晃眼,绸缎庄里色撩人,酒楼饭庄更是人声鼎沸,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这京城的繁华热闹,真个是泼天的富贵!
可想到金兵南下,这里将是如何凄惶光景!
大官人骑在马上,记挂着正事,按捺下心潮,拨转马头,径往那京城内团练保甲的校场寻去。到了地头,勒马一瞧,嗬!场子倒是阔大,尘土飞扬。
只见里面一伙军汉,穿着半新不旧的号坎,正吆五喝六地耍弄棍棒,演练马术。
乍一看,倒也齐整,棍棒舞得呼呼生风,马匹跑得蹄声如雷,比起清河县那三五个歪瓜裂枣、破落户凑数的土兵,强了不知多少倍,总算有了几分“官军”的模样。
可细看之下,便瞧出些门道。只见那些操练的军汉,虽然手脚麻利,动作也熟,但一个个眼神飘忽,眉宇间全无半分沙场征战的杀伐之气,倒透着一股子油滑惫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