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这份深情,总伴着父亲案牍劳形,数地奔波的背影,一来一去又是半月的匆匆步履,以及母亲病榻前,父亲那强忍悲恸却不得不抽身离去的剜心一幕!
她敬父之痴情,亦深恨那噬人光阴的“功名”!冰心玉魄之中,早凝成一个执念:功名与深情,冰炭不容。
宦海男子,纵使情深,终被那身朱紫异化,沦为薄幸的“禄蠹”。
偏此时,一个男人竟怀揣着父亲般的痴情根骨,却踏出了父亲囿于纲常而未能踏出的一步——为护娇妻安宁,毅然斩断功名之藤!
这份“弃乌纱守红颜”的决绝,在林黛玉那杆衡量世情的天平上,不啻石破天惊!
电光石火间,这个男人身上那商贾的铜臭、言语的世故,在她心镜中被涤荡一空!留下的,赫然是一个为情敢逆天下浊流、甘堕“平庸”的伟岸身姿!
在她看来,此方为真情,不染纤尘,父亲对母亲虽情深却难免缺憾,西门庆这“如风如影,相随一生”的誓愿,显得何其纯粹、何其完满、何其……引人魂牵梦萦!
一股前所未有的、糅杂着惊涛骇浪、深切共鸣与隐秘憧憬的暖流,席卷了林黛玉的四肢百骸!那颗七窍玲珑心,恍若投入滚烫春泉,激颤不休。
隔着朦胧轻纱,她投向西门庆的目光,再无半分疏离审视,竟满溢着一种近乎倾倒的、颠覆乾坤的激赏!
心湖骤澜,惊鸿照影。
虽谈不上倾心,但这男人的身影已然深印!
大官人却连忙深深一揖:“大人言重了!折煞学生!实无大人所言那般高义。不过是……不过是故土难离,不忍离开清河,倘若是清河县的官职,学生怕是早就欣喜若狂。”
“眷恋家中粗茶淡饭,更不忍舍下病弱受那‘倚门悬望’之苦罢了。此等微末私心,万不敢当大人如此谬赞!”
林如海听罢,仿佛又见敏儿当年倚门望他的身影。他长长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仿佛从积年的肺腑深处挤压而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况味。
他缓缓摇头,语气中既有对西门庆的选择和直率感慨,亦掺杂着一丝对自己过往的深沉追悔与无力:“纵然如大官人所说,仅是‘故土难离’、‘不忍舍下’,却能舍下这富贵前程、锦绣官袍,此等心志,此等取舍,亦是惊世骇俗,了不得了!”
暮霭沉沉中,帷帽轻纱之下,黛玉点头附和,这才是正理,倘若功名和爱人可以两全,还视功名无物,岂不是榆木之人。
此刻招揽无望,却得一知己,林如海此刻心神,重新如磐石沉于幽潭,尽数系于身旁女儿那单薄如纸、静默如兰的身影之上:“玉儿走吧,去那王招宣府上看看。”
庙门外,暮色四合,寒风砭骨,卷起几片伶仃的枯叶。
林黛玉默然将遮掩容颜的帷帽帽檐又向下轻压了几分,几乎掩尽玉容身段,跟着父亲走了出去。
离庙门不远的道旁,停着黛玉来时乘坐的翠幄青绸小轿。
但见以赖大总管为首,贾府中有头脸的管事娘子,如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等,俱垂手恭立轿旁,屏息凝神。再远些,更有许多身着贾府号衣的精壮护院家丁,雁翅排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显见是严阵以待,阵仗颇是不小。
林如海携女甫一踏出庙门,赖大管家眼尖,立时躬身,领着身后一众婆子管事,“呼啦啦”如风吹麦浪般跪倒尘埃,齐声唱喏:“奴才(奴婢)给姑老爷请安!给林姑娘请安!”声浪整齐划一,在寂寥的暮色中激起沉沉回响。
林如海脚步微顿,两道锐利如电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贾府仆役,心下登时雪亮。赖大竟亲自率了这许多管事娘子守候于此,老太太对玉儿此行,是何等“悬心”、何等“关切”,不言而喻!
黛玉的贴身丫鬟紫鹃、雪雁等,等到黛玉召唤,方从跪拜的人丛后急急趋前,满面忧色,簇拥到黛玉身旁,低低唤着。
林如海沉声道:“除了几个丫鬟都别跟着了,你们自回府便是,玉儿明日随我进府!”
下跪管事之人面面相觑,挣扎了许久,才答应了一声是!
林如海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对那王招宣府跟多了一份期待!
此时,王招宣府邸内,氤氲着一股与往昔清冷截然不同的、暖融而略带奢靡的气息。早在码头得了林大人可能回来的消息后。西门府上立刻就动了起来,人和物都蜂拥至王昭宣府上。
大管家来保,领着七八个水葱儿般伶俐的丫鬟,捧着、托着、抬着各色光鲜器物——苏杭上用的锦缎、描金绘彩的漆盒、晶莹剔透的琉璃盏、还有那隐隐散着沉水幽香的紫檀小件——正流水似的穿梭于这略显古旧却骨架宏阔的府邸之中。
她们脚步轻盈,裙裾微扬,将一股鲜活气注入这暮气沉沉的深宅。
来保躬着虾米腰,脸上堆砌着十二万分的恭敬与殷勤,事无巨细,必趋前请示:“太太您圣明,这架八宝琉璃屏风摆在此处可好?晨起映着日头,定是流光溢彩!……这套天青釉的茶具,是摆在左侧百宝架,还是放在厅茶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