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李桂姐的救赎【2】
李桂姐正枯坐那活棺材般的屋里,忽听外间一阵鸡飞狗跳的喧嚷。
门帘子“哗啦”一声被粗暴扯开,只见她姑妈李娇儿扭着水蛇腰,脸上堆着蜜里调油的假笑,将一个穿绸裹缎、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中年汉子推搡进来。
“我的好桂姐儿!天大的造化砸你头上了!”李娇儿尖着嗓子,唾沫星子直喷:“这位就是刚刚和你说的北边来的李大官人!家私金山银海堆着!瞧上你这块羊脂玉了!”
“三百你不答应,他如今开口就是五百两雪银——足足五百两!替你梳拢开脸!我的活菩萨!你还端哪门子千金小姐的臭架子?还不快给李大官人磕个头!”
李桂姐眼皮都没抬,像尊泥塑的观音。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坨子:“生是西门家的人,死是西门家的鬼。这位贵客请把!”
李娇儿一听,那假笑唰地就垮了,吊梢眉倒竖,血盆口一张正要泼出三丈高的腌臜骂。
那“李大官人”却猛地一拍大腿,仰天打了个“哈哈”,声如洪钟:“好!好!好!好个贞烈有肝胆的桂姐儿!”他扭头朝门外,炸雷似地吼道:“大哥!验看明白啦!兄弟我这关,她过——了——!”
话音未落,只听楼下包房内,一阵踢踢踏踏的杂沓脚步,应伯爵领着几个惯会帮嫖贴食的篾片兄弟,嬉皮笑脸地拱了进来。
应伯爵冲着李桂姐便是一揖到地,油腔滑调:“桂姐儿!哥哥我服了!真真服了你这铁打的心肠!好!好!好!这场苦肉计、探心局,算你熬出了头,跳出了这火坑烂泥塘!”
他一巴掌扇在旁边一个呆头呆脑的帮闲后脑勺上:“蠢杀才!还挺什么尸?快马加鞭!给咱大哥西门大官人报喜去!就说桂姐儿这块真金,咱们替他验成色啦!亲哥哥的暖轿,麻溜儿抬来接人吧!”
这场面,唬得李娇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腿一软差点瘫在春凳上,舌头打了结:“二爷…这…这是…”
应伯爵把眼一瞪,啐了一口:“呸!什么北边李大官人?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那是咱同乡小弟扮个阔佬试试桂姐儿的心!真当天上掉馅饼砸你这老鸨窝了?有这么多大金砖掉你们这丽春院?臊不臊得慌!”
却说那鸨母扭着身子从后头转过来,正待开口问个分晓,一眼觑见应伯爵立在那里,如同白日撞见鬼祟,脸上堆的笑登时冻住,慌忙便要抽身溜走。
说时迟那时快,应伯爵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胳臂,如同铁钳箍住,哪里容她脱身?
旁边坐的‘李大官人’瞧见这光景,不由得拍手笑道:
“大哥,你且看她!方才小弟才开出‘三百两’这个数,这位李娇儿并这老虔婆,喜得眉开眼笑,那嘴角险些咧到耳根子!拍着胸脯子赌咒发誓,定能说动那李桂姐儿来伏侍。那等殷勤热络,啧啧……”
应伯爵听了,一股无名业火“腾”地直冲顶门心!也不言语,抡圆了蒲扇般的大巴掌,照着那鸨母的老脸,带着风声便狠狠掴了下去!只听“啪”一声脆响。
那鸨母“哎哟”一声痛叫,脚下如同踩了,身子一歪,“咕咚”便栽倒在地,头上鬏髻也散了,钗环也掉了,好不狼狈。
应伯爵兀自不解气,戟指戳着地上打滚的老虔婆,破口骂道:“好你个没廉耻的老猪狗!作死的贼贱才!前日里,我哥哥包着李娇儿,白的银子养着,你倒背地里撺掇她出去接野汉子!我哥哥心善不与你计较!”
“如今桂姐儿这里,我哥哥雪银定下了,梳笼银子都使化了,你这老虔婆竟还敢背地里打这龌龊主意,叫她再接外客?我看你是嫌命长!狗攮的贪财老淫妇!皮子紧了想讨打!把你那窟窿眼子都填不满的贼心烂肺!弟兄们,来一把火给我烧了这院子!”
那几位帮闲泼皮素来是撮盐入火的性子,专会帮虎吃食、趁哄打劫。
听得应伯爵一声吼,登时如苍蝇见了蜜,嗷嗷叫着便要动手:有的撸胳膊挽袖子,作势去寻火种;有的顺手抄起门边条凳,便要砸那梨木桌子;更有那等惫懒的,早贼眼溜溜瞄上了柜上盛银子的戥子匣子,只待趁乱摸上几把。
这一顿夹枪带棒、市井俚俗的臭骂,加上泼皮们喊打喊杀的架势,只吓得那老鸨魂飞魄散,三魂去了七魄,捂着脸在地上缩成一团,筛糠也似乱抖,连声“饶命”、“不敢了”的告饶也噎在喉咙里,只剩了倒气儿的份儿。
应伯爵见她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怂样,乜斜着眼,嗤鼻冷笑道:
“哼!老虔婆,你当这清河县地面上,就你一家开门迎客的窠子?如你这般靠着几个官家粉头营生,连个勾栏都无的,更是不少,今日你这般做坏了行市,坏了良心招牌,我看往后还有哪个本分冤大头肯在你这里撇银子!趁早卷铺盖滚蛋!”
骂完,他一扭头,对着旁边唬得愣怔怔、脑子一片空白的李桂姐喝道:“桂姐儿!还戳着当木头桩子作甚?麻溜儿的梳妆打扮起来!我哥哥可马上就到了。”
李桂姐被他这一声断喝,如梦初醒,身子激灵灵一颤,慌忙应道:“是…是…”
也顾不得地上狼狈的老鸨,跌跌撞撞便要去寻胭脂首饰。正手忙脚乱间,却听得堂外一个沉稳带笑的声音传来:
“罢了,罢了。我看这样儿就挺好,清水脸儿,倒显出几分真颜色。”
众人闻声,齐刷刷扭头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人,头戴忠靖冠,身穿玄色暗纹直裰,腰间羊脂玉带衬着魁梧身形,不是那清河县里说一不二的西门大官人又是谁?
应伯爵见风使舵最快,脸上登时堆下笑来,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打躬作揖道:“哎哟!我的好大哥!您老怎得脚底生风,来得这般快法?”
西门庆负手而立,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地上抖作一团的老鸨、乱哄哄的泼皮,最后落在梨带雨的李桂姐身上,这才慢悠悠开口道:
“本待这事儿成与不成,全在她一念之间。横竖她既是我西门庆看上的人儿,无论成不成总要给她个明白交代。如今看来,倒是水到渠成了。”
这话不轻不重,却字字敲在李桂姐心坎上。
她痴痴望着西门大官人,万般委屈、惊恐、后怕,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从地狱里爬回人间,百感交集,化作滚烫的泪珠儿,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往下掉。
她挪动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挨走到西门庆面前,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却清晰:“奴婢…桂姐儿…见过大爹…”
西门庆哈哈一笑,望着这李桂姐。
只见粉黛尽洗,铅华不施,一张瓜子脸儿素净得如同初雪新剥的嫩菱角,只余下那天然一段风流态度。
两道笼烟眉细细弯弯,此刻因着哭泣,微微蹙着,恰似西子捧心,更添了十二分的可怜。这娇弱媚态真真是:梨带雨,海棠含露,别有一番揉碎人心的风流。
大手一伸,稳稳将她搀扶起来,顺势便握住了那冰凉颤抖的小手,温言道:“傻姐儿,哭什么?我可没有那八抬大轿、凤冠霞帔的排场来接你。只有门外一匹马,倒也筋骨强健,驮得动俩人。便如那晚一般,你可…愿意?”
李桂姐哪里还说得出话?只觉一股热流从被握住的手心直冲头顶,满心满肺都被这从未有过的踏实填满了。
她仰起泪痕斑驳的脸,望着西门庆那带着三分怜惜七分笃定的眼睛,只顾得拼命点头。那泪珠儿,便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大颗大颗地洒落在尘埃里。
却说外面月色昏黄,疏星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