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里头还有吴月娘这正头娘子亲自坐镇,紧盯着账目银钱出入,比那绸缎铺更是牢靠十倍。
西门庆进去略坐了坐,翻翻账簿,见流水清楚,进项稳当,并无半分差池,便也放下心来。
这一通巡视耽搁,待他出了生药铺,日头早已滚下了西山梁子,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沉沉的、如同旧金箔似的余晖。
街面上,两旁的铺户纷纷点起了昏黄的灯笼,大官人这才觉得肚皮里咕噜噜乱叫。
他再不多想,两腿一夹马腹,那匹健马便驮着他,“得得得”地踏着青石板路,一路小跑,径直投奔那灯璀璨、脂粉飘香的西门大府去了。
西门庆前脚刚踏进府门高高的门槛,影壁墙后头,那应伯爵就像条闻着肉味的瘦狗,“哧溜”一下钻了出来。
他早搓着手、涎着脸候在那里,此刻堆起满面的谄笑,褶子挤得能夹死苍蝇,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嚷道:“哎哟我的亲哥哥!您老人家可算回府了!叫兄弟这通好等哇!”
他边跟在大人身后,边一路走到厅内压着嗓子说道:
“我的好哥哥!您老人家如今可是攀上了天梯,得了官家泼天的体面!兄弟们眼巴巴瞅着日头,就盼着能给您道声喜,沾沾这通天的福气不是?”
他觑着西门庆脸色,涎皮赖脸地接着道:
“这不,兄弟们公推兄弟我来请您老的金身!今儿晚上,您务必赏个脸!咱们去狮子街那新扎起的‘醉春楼’!嘿!里头的粉头,清一色水葱儿似的新鲜货!”
“听说还有那海外飘来的番邦姐儿,啧啧,一身皮肉白得晃眼,赛过刚挤出来的牛乳!咱们兄弟几个,定要陪着哥哥好好乐他娘的一宿!也让您松泛松泛筋骨!”
眼见西门庆脸上似笑非笑,应伯爵心头一紧,忙不迭地拍胸脯补道:“这回可用不着哥哥出钱!这回是兄弟们诚心孝敬!份子钱早凑得足足的,专为给您摆一桌清河县头一份的阔气席面!山珍海味,管够!您老人家就擎等着当神仙,受用便是!”
大官人听他聒噪完,这才哈哈一笑,抬手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拍了两下:“好兄弟,难得你们有这份心意。只是……”
他便走拖长了调子,显出几分慵懒的倦意,“只是才从京城回来,今儿又在外头跑了一天,乏得很,骨头都散了架。府里头,也还有一摊子事等着料理呢。”
应伯爵脸上那谄笑瞬间冻住,眼珠子却滴溜一转,不过转瞬,那笑容又像油似的铺满了整张脸,拍着大腿,声音拔高了几度:
“哎哟喂!是是是!瞧兄弟这猪脑子!该打!该打!哥哥如今是什么身份?府里头,月娘嫂子那是菩萨般贤德的主母!屋里几位美婢,哪个不是天仙下凡,月里嫦娥也似的标致人物?”
他挤眉弄眼,故意把声音压得又低又黏糊:“守着这样的金窝窝、销魂窟,温柔乡里醉生梦死,谁还稀得去瞟外头那些残败柳、腌臜货色?”
他凑得更近,带着狎昵的坏笑:“嘿嘿,就那李娇儿院里顶红的粉头,搁哥哥您眼里,怕不是连土鸡瓦狗都算不上?依小的狗眼瞧啊,也就她那亲侄女李桂姐勉强能入得哥哥您的法眼!”
大官人哈哈两声并不接话,脸上那点笑意收得干干净净,正色沉声道:“你来得倒巧。眼下我有两桩顶顶要紧的勾当,非你去办不可。”
应伯爵见西门庆变了脸,立刻也收起那副嬉皮涎脸的贱相,腰杆子挺得溜直,把干瘪的胸脯拍得“砰砰”山响,赌咒发誓道:
“亲爹!我的活祖宗!您老尽管吩咐!上刀山,下油锅,兄弟我眨一下眼就不是人养的!水里火里,皱一皱眉头您就打断小的狗腿!”
西门庆微微颔首:“嗯。这两件事,一件比一件吃重,尤其是后头那桩……干系着天大的利害!一丝儿风声,一点错缝都不能有!听真着了?”
他下巴一抬,勾了勾手指头,“耳朵,贴过来!”
应伯爵那颗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劈叉的脑袋,立刻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紧紧贴到西门庆嘴边。
他屏住呼吸,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大气不敢喘一口。
只见应伯爵时而鸡啄米似的点头,点得下巴颏都快戳进胸口;时而眉头拧成个死疙瘩,眼皮乱跳。
最后,那张瘦脸上猛地绽开一个既恍然大悟又透着几分狰狞狠戾的表情,连连从喉咙深处挤出急促的回应:
“懂!懂透了!好哥哥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兄弟管保给您办得严丝合缝,神仙也挑不出半个疤瘌眼儿!”
西门庆交代完毕,直起身,扬声唤道:“月娘!”
吴月娘闻声从里间出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婉只是多了一份昨夜的潮红还未褪去,浅浅晕在腮边颈侧,透着一股子慵懒又略带疲惫的春意。
“月娘,取五十两银子来。”西门庆吩咐道。
吴月娘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嘴唇动了动,只低眉顺眼,从喉咙里挤出蚊蚋似的一声:“是,官人。”
转身进了内室,不多时,她捧着一封沉甸甸的雪纹银出来,递到西门庆手上。
西门庆看也不看,随手将那封银子抛给应伯爵:“喏,这是给你办事的使费。手脚干净些。事成之后,另有五十两给你!”
那沉甸甸的银封入手,应伯爵脸上的褶子瞬间挤成了一朵盛开的菊,眼睛都笑没了缝,忙不迭地揣进怀里,紧紧捂住,仿佛怕它飞了。
他冲着西门庆和吴月娘又是作揖又是打躬:“谢大爹赏!谢嫂子!您老放心!兄弟这就去办!保管漂漂亮亮的!”
说罢,像只偷着了肥油的老鼠,脚下生风,一溜烟地告辞而去,那背影都透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
吴月娘眼风儿一递,小玉会意,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屋里登时只剩了夫妻二人。月娘这才挪动金莲,挨近几步,压低了莺声,眉心锁着一段愁云:
“官人,”她喉间微涩,“昨日那传旨的天使,并一应贺喜、打点的各房老爷、差拨,流水介撒出去的雪银……统共耗了一千三百两有零。如今库里……”
她顿了一顿,声音愈发低怯,“便是将散碎银子、铜钱都算上,也凑不足三百两了。眼见得节礼人情、府中上下嚼裹、各房月例都要支应,这……这却如何区处?”
她抬眼,飞快地睃了西门庆一睃,银牙暗咬樱唇:“要不…还是听妾身的…还是将我陪嫁过来的和压箱底的那几件赤金点翠的头面、羊脂白玉的簪环拿将出来,寻个识货的老当铺,或是发卖到前街周家的珠翠铺子去,好歹先……”
“哦?”西门庆不待她说完,伸手在她滑腻的脸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你舍得?我的好娘子!当我不知?你那点宝贝疙瘩,藏在描金匣子里,隔三差五便要拿出来,对着日头照照,用软绸子左擦擦、右摸摸,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真舍得割肉?”
吴月娘被他戳破心事,颊上“腾”地飞起两朵火烧云,直烧到耳根颈后,羞得抬不起头,只把手中一条汗巾子绞得死紧。
半晌,才蚊蚋般哼唧道:“官人休要取笑……便再是心头肉,奴也是西门家的人!既是西门家的人,便没有‘私物’二字。奴连身子带物件,都是官人的,都是西门府里的东西!该使唤时,莫说是这几件劳什子,便是……”
她声音虽细,却透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劲儿。
“哈哈哈!”西门庆见她这副又羞又急、赌咒发誓的忠贞模样,心头畅快,如饮醇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