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西门府上泼天体面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依旧埋头、死命搓洗衣裳的李桂姐身边,气儿还没喘匀,便快嘴快舌地砸下话来:

“桂姐儿!千真万确!大官人真真是一步登了天了!那场面……啧啧啧,满城的头面人物,李县尊骑着马儿在最当前,两边乌压压跪了一地!鼓乐喧天,比过年还热闹十倍!”

她话音陡然一沉,那点怜悯像浮在水上的油:“姑姑我今儿就撕开面皮,把话给你撂在明处!你呀还是趁早死了那份攀高枝、挤进西门大宅当凤凰的心吧!从前大官人还没这般显赫,或许……或许还有万万分之一的指头缝儿,让你钻进去,哪怕当个通房丫头,也算是个着落?”

“可如今呢?”李娇儿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官身!官宦门第!那门槛,比城墙还高!你是什么?是咱们这丽春院里挂了牌的粉头!只是等着梳笼而已。”

“如今别说娶你当娘子、抬你做姨娘,便是想收你进府,做个端茶递水、倒夜壶的粗使丫头,都嫌你腌臜!怕污了他新贵老爷的文曲星地界!脏了他府上三尺清静地!我的傻姐儿,你醒醒吧!”

这一番话,字字如淬了毒的钢针,句句似剔骨的尖刀,狠命地攮进李桂姐的心窝肺管子里!

李桂姐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依旧死死地埋着头,对着那盆冰冷浑浊的脏水。

只是那双冻得红肿、布满血口子的手,搓洗衣物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滞,仿佛那水里浸的不是衣物,而是千斤重的铁块。

终于,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眶里挣脱出来,“嗒”地一声,砸进浑浊的洗衣盆里,瞬间便被污水吞没。

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滴……如同断了线的血泪珠子,无声无息地坠落,融入那刺骨的冰寒之中。

李娇儿冷眼瞧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火候已到,话已说绝。她长长地吁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世故的尘埃和一星半点自己也未察觉的兔死狐悲,摇了摇头:“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好自为之,早做……打算吧!”

说罢,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缎皮袄,将暖烘烘的手炉往怀里揣了揣,扭着腰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冻死人的后院。

独留下李桂姐一个人,像尊冰雕,对着那盆永远也洗不净的腌臜衣物和泪痕,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单调而绝望的搓衣声,“嚓…嚓…嚓……”地响着,一声慢似一声,一声冷似一声,像是她残存心肠最后一点微弱的、行将断绝的挣扎。

却说西门府上,今日真真是天降祥瑞,贵气盈门。

那黄绫裱背、五色云鹤纹的圣旨,由一位面皮白净、身着簇新蟒袍的尊使老爷捧着,在县尊李大人及一众佐贰官、地方缙绅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直抵西门府大门前。

鼓乐喧天,鞭炮齐鸣,震得半条街的麻雀都不敢落脚。

那尊使老爷已在香案前站定,面南背北,神情矜持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西门家的审视。

县尊李大人及众官绅垂手侍立两旁,大气不敢出。厅外院子里,黑压压跪满了西门府的下人并闻风赶来道贺的左邻右舍。

吴月娘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走到香案前最前列,扑通一声,端端正正跪倒在猩红毡毯上,额头触地,口中高呼:“臣妾吴氏,恭请圣安!代夫西门庆,叩谢天恩!”

她身后,西门府众人亦齐刷刷叩头,山呼:“恭请圣安!叩谢天恩!”声浪震得左邻右舍纷纷变色。

那尊使老爷这才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那卷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黄绫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宫廷韵调的尖细嗓音,抑扬顿挫地宣道:

“门下:朕绍膺骏命,闻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尔西门庆,器识宏深,才猷敏练……特晋尔为显谟阁直阁……锡之敕命,以示褒嘉。尔其益励忠勤,恪供乃职……钦哉!”

圣旨里那文绉绉的词句,吴月娘听得半懂不懂,只牢牢抓住了“显谟阁直阁”、“晋”、“敕命”、“褒嘉”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字眼,一股巨大的狂喜与虚荣瞬间冲上头顶,身子都微微发起抖来。

宣旨毕,尊使老爷将圣旨卷好。吴月娘再次叩首,高呼:“臣妾吴氏,代夫西门庆,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已带了几分激动过后的哽咽。

礼毕,吴月娘由小玉搀扶着起身,只觉得膝盖发软。她强撑着,脸上堆出十二分的恭敬与感激,亲自上前,双手高举过顶,从那尊使老爷手中,接过了那卷沉甸甸、明晃晃的圣旨。

入手是冰凉光滑的绫缎,上面似乎还带着紫禁城的威严气息。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儿,又像是捧着西门家从此改换门庭的金字招牌。

“尊使老爷一路辛苦!县尊老爷及各位大人费心!”吴月娘满面春风,声音都透着甜腻,“快,快请上座奉茶!”

早有伶俐的管家和小厮,抬上早已备好的朱漆托盘。吴月娘亲自上前,先向那尊使老爷奉上一个沉甸甸、用大红销金汗巾子盖着的礼盘——里面是黄澄澄的金元宝和雪也似的上好官银,怕不下数百两!

那汗巾子一角微掀,金光刺眼。接着又向县尊李大人及各位官绅奉上稍次但依旧丰厚的谢仪,人人有份,绝不落空。

那尊使老爷眼神一瞥,白净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丝真心的笑意,矜持地点点头:“西门大人好福气,夫人真是持家有道,贤惠知礼。”

县尊李大人等人亦纷纷拱手,满口“恭喜夫人”、“西门大人前程无量”、“阖府同沐天恩”之类的奉承话,一时间厅堂内阿谀如潮,暖意融融,仿佛能将门外的寒气都驱散了。

吴月娘听着这满耳的奉承,看着手中那卷黄绫圣旨,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

她一面含笑应酬着,一面心中暗忖:这泼天的体面,终是落到了西门家头上!

只是……她心头又掠过一丝精明的算计——这打点上下、酬谢宾客的开销,怕是流水一般,库房所剩本就不多,现在已然空了,这日后如何是好

她心中如是想,脸上笑容却愈发得体雍容,将圣旨珍而重之地供在香案最中央,指挥着下人将御赐之物一一登记入库。

整个西门府,沉浸在一片鲜着锦的喧嚣与荣耀之中。

左邻右舍、闲汉帮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在那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之中,隔壁家那位如似玉的李瓶儿,也在伸着雪白的颈子张望,满面酸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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