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家庄那聚义厅,端的比州府衙门还气派了三分不止。
厅内黑压压坐满了河北、山东两道上叫得出字号儿的豪强、绿林好汉。
一个个粗眉大眼,或是虬髯戟张,或是满面凶光,将这偌大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席面上,山珍海味堆叠如山,只恨盘碟无眼,盛不下许多富贵。
坛子里,十年陈的烧刀子酒香四溢,勾得人肚里馋虫乱拱。
只是这般好酒好肉当前,众好汉脸上,却多半浮着三分疑虑、七分看客的兴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心里各自打着小九九。
那庄主游途,腆着个油光水滑、赛过十月怀胎妇人般的肥肚腩,裹着一身簇新的湖绸直裰袄。
他端着一个赤金打造的沉甸甸酒盏,立在那高台之上一台面铺着整张吊睛白额大虫的皮子,毛色雪亮,好不威风。
「列位!列位英雄!」游途声若洪钟,先是一通江湖切口、场面上的奉承话,把那三山五岳的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都捧了个遍,直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星子横飞。
底下那些绿林莽汉,本就是些坐不住的性子,几杯黄汤下肚,早已等得不耐烦,纷纷扯开嗓子嚷道:「游庄主休卖关子!端的何等泼天富贵,值得劳动这许多英雄齐聚?快些道来!」
游途绿豆般的小眼精光一闪,话锋陡然转利,如同快刀切豆腐:「今日请诸位豪杰前来,不为别事,乃是有一桩泼天的富贵,一场改换门庭、光宗耀祖的绝顶良机,要白白送与诸位兄弟!」
他故意顿住,绿豆眼儿四下一扫,见众人喉头滚动、眼珠子发亮,胃口已被吊到十足十,这才压低嗓门,脸上堆出几分神秘,低声道:「这机会嘛——————嘿嘿,便是投效——大辽!」
此言一出,厅中「嗡」地一声,如同炸了马蜂窝。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惊愕,有人冷笑,有人面露贪婪。
游途浑不在意,只当是群鸦聒噪。
他唾沫星子喷得更远,脸上油光更盛,继续鼓动如簧巧舌:「在下奉辽主之命,特来招揽天下英雄!只要诸位点个头,应一声愿效犬马之劳」,那辽主爷的赏赐,立时便到!」
「黄澄澄、沉甸甸的金子!亮闪闪、硬邦邦的官凭印信!良田千顷,美婢如云,呼奴使婢,何等快活?强似在这大宋做个没脚蟹的草头,担惊受怕,强过百倍千倍!」
他说得兴起,得意地一挥他那戴满金戒指的肥手,直指向厅外那连绵起伏、
一眼望不到头的庄园屋舍:「诸位且擡眼细看!俺这游家庄,气派如何?可还入得诸位法眼?不瞒列位好汉,这连绵数里的基业,仓廪里堆得流油的粮食,皆是大辽贵人念俺忠心,慷慨所赐!这便是识时务、投明主,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他那肥腻的脸上,堆满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得意与优越,仿佛已高人一等,只等众人纳头便拜。
然而,预想中的群情踊跃并未出现。短暂的死寂后,厅中猛地爆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哈哈哈!游大庄主!你莫不是灌多了黄汤,在此说梦话吧?」那祝家庄的栾廷玉栾教师拍案而起,酒水溅了一身也浑不在意,指着游途的鼻子骂道:「直娘贼!让爷爷们去舔辽狗的靴底?呸!金子官位?爷爷的脊梁骨还没软到那份上!你这庄园?怕不是用大宋百姓的血泪骨头垒起来的吧?!」
「正是!游途老儿!你自家要做那没廉耻、狗彘不食的儿皇帝」,腆着脸去捧辽主的臭脚,莫要拉我等下水,污了清白!」又一条大汉厉声附和。
「卖国求荣的狗奴才!」
「滚下台去!省得污了爷爷们的耳朵眼儿!」
一时间,嘲骂之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泼来!
更有那性急的,「哐当」一声摔了酒碗,瓷片四溅!
还有的「哗啦」掀翻了桌子,山珍海味滚落一地,汤汁淋漓。
方才还觥筹交错的「英雄宴」,转眼成了掀桌骂娘的修罗场,哪里还有半分对那「富贵良机」的向往?
只剩下满腔的鄙夷与怒火!
台上那游途,脸上方才还堆着「识时务」的得意笑容,此刻瞬间僵死,活似庙里泥胎刷错了漆,涨成了猪肝般的紫酱色!
一双绿豆小眼凶光毕露,缩成了两粒老鼠屎,腮帮子上的肥肉突突乱颤,刚待要发作——
「哼!好个泼天的富贵」!好一出卖主求荣、认贼作父的腌臜勾当!」
一声冷喝,硬生生刺破了满堂喧嚣!
众人心头一凛,循声猛地望去!只见那角落阴影里,两条铁塔般的魁梧大汉,霍然起身!
一人面如重枣,五缕长髯飘洒胸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正是那郓城县都头,「美髯公」朱仝!
另一人,紫棠面皮,虎目圆睁,虬髯戟张,浑身上下透着股子剽悍杀气,郓城县都头,「插翅虎」雷横!
二人身后,还跟着七八条精壮汉子,虽穿着寻常布衣,但那腰板挺得笔管条直,腰间鼓鼓囊囊,分明藏着铁尺锁链,一身掩不住的官府做派!
朱仝龙行虎步,踏上一步,一双虎目精光四射,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住台上的游途,声若洪钟:「游途!你这背主忘恩的狗才!暗地里私通辽邦,图谋不轨,欲行那叛国背主的滔天大罪!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今日,我兄弟二人,奉上命特来拿你这国贼归案!识相的,乖乖束手就缚,少吃些皮肉之苦!若敢顽抗————」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重重按在了腰间那柄乌沉沉的朴刀柄上,杀气凛然!
满厅哗然!
谁曾想,这「英雄大会」里,竟混进了官府的都头爷爷!方才还吵闹掀桌的好汉们,此刻也惊得目瞪口呆,酒都醒了大半!
游途先是一惊,绿豆眼在朱仝、雷横脸上骨碌碌转了几圈,阴恻恻道:「朱都头?雷都头?好大的官威!只是————我游家庄在曹州境内,与隔壁你们郓城县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如何得知我这庄内私事」?又凭何拿我?!」
雷横脾气火爆,闻言冷笑一声,声震屋瓦:「呸!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然是有人看不过你这卖国行径,又知道你和曹州的官衙有些首尾,怕走了风声,才早早将你这腌臜勾当,一五一十,捅到了我郓城县衙!」
「谁?!」游途又惊又怒,厉声喝问,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视着厅中众人,想看看到底是谁出卖了他。
就在这死寂的当口,一个娇怯怯、带着几分颤抖,却又异常清晰的女声,自游途身后那锦绣屏风处响起:「是————是我。」
众人目光刷地聚焦过去。只见一个身着桃红绫袄、月白罗裙的年轻妇人,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
她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柳眉杏眼,只是脸色苍白,一双眸中,此刻却燃烧着刻骨的恨意与快意!正是游途最宠爱的小妾,玉娘!
游途如同被雷劈中,难以置信地瞪着小妾:「玉娘?!你————你这贱人?!
竟然是你?!我————我待你不薄!锦衣玉食,宠爱有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他气得浑身肥肉都在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