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轻轻拍着船舷,官船以一种莫可名状的节奏缓缓飘动着,与舱内唐顺之不疾不徐的语调恰好契合,这一刻天人合一。
「三十四年前,先生弥留之际,老师们问他有什么依言,」唐顺之缓缓道:「他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一生最后八个字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沉默精研王学典籍,自然知道这段故事,轻轻点头,听唐顺之接着道:「我对这八字箴言的理解,是『问心无愧,死得其所』,从此无比向往这种境界,时时处处单求俯仰无愧,竭尽所能。」说着微微一笑,对沉默道:「我也曾苦恼过,也曾失落过,也曾无法坚持下去过,但每当我想起这八个字,便感觉心灵有了依靠,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所有难关都不过是一段经历,走过坎坷便会迎来平坦大道……即使在险峰之上,也还有无限风光,就看你如何去面对。」
「自从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便微笑对待每一天,无论正在经历着什么,我都力求竭尽所能、做到问心无愧,至于得到什么结果,却不是我关心的问题。」唐顺之顿一顿,仿佛想起自己坎坷起伏的一生,轻轻微笑道:「所以我这一生,学问没做透、官也没当好、就连抗倭,如今也要半途而废了,真叫个一事无成,」说着,脸上挂着潇洒的笑意,不带一丝遗憾道:「但我毫不后悔,因为学问做不好,是我没有先生的大智慧,并非没有用功;官当不好,是我起初的姓格不适合当官,后来我迫使自己学会了,可惜天不假年,让我没法建立先生那样的功业……」
只听唐顺之长舒一口气道:「与天斗、与地斗、就是不能跟命斗,这辈子无法做个先生那样,做个建功、建德、建言三不朽圣人,但我已经尽我所能,竭尽全力,问心无愧,也算得上是至人了,」说着微笑的望着沉默道:「如此了无遗憾,死又何苦?」
沉默沉思良久,轻声道:「师叔的意思是,您坚持着自己的心,把一切做到最用心,自然就能看淡成败荣辱,对吗?」
唐顺之笑着问他道:「自己的心是什么?」
沉默想一想,小声道:「是良心……」
唐顺之又问道:「先生的心学四绝是什么?」
这个不用想,沉默清清嗓子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唐顺之洒然一笑,问他道:「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沉默缓缓摇头,唐顺之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他了,但要想真正顿悟,还得靠他自己的修行与悟姓,说不定下一刻,便能开悟,真正掌控自己的心灵;说不定永远做不到,只能任由心飘着、意乱着,昏昏噩噩过一辈子。
解决完形而上的问题,还得回到形而下的现实中……沉默轻声问道:「师叔,您唤师侄来,可有什么要嘱咐?」
「确实有些牵挂,」唐顺之笑笑道:「我虽然可以清洁溜溜,完事大吉而去,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已经完结。可是你们还要继续活下去,完成各自的使命,所以临别之前,我有几句忠告、几句嘱托。」说着呵呵一笑道:「如果你不打算听我的忠告,我也不会嘱托你什么。」
「师叔请讲。」沉默轻声道:「忠言良药,我不会讳疾忌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