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兴用力地搓着下巴,雷公眼角湿润飞快地眨了几下,平河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扬。
这短暂的震撼尚未平复,朝九军的首长林正顺从人群外围快步赶来,先是向陈首长郑重敬礼,然后目光精准地落在自家妹妹身上。
「报告陈首长!
我的妹妹允儿这次听闻伍总队长凯旋,特意准备了欢迎礼,刚才也表达了对我们共同胜利的激动心情。
这孩子平时在野战医院救护伤员尽心尽力,也立过功。
这次志愿军英雄大宴,她作为朝鲜军民的代表之一,更是关心战斗英雄伍卡卡安危的亲人……
不知这庆功宴,允儿能否也跟着去见见世面,感受一下英雄的光荣?」
林正顺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的利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请道。
陈首长锐利的目光在林正顺和林允儿脸上扫过。
少女脸上泪痕犹在,花环微斜,新换的汉服襦裙沾了些许风尘,刚刚才笨拙地献舞又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再看向伍万里眼底尚未散尽的波动……他心中了然。
陈首长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点了点头道:「林首长说得是。
林允儿同志在仁川保卫战、汉江阻击战中,救护我军伤员表现突出,是朝中战斗情谊的具体体现。
她能作为朝鲜军民代表之一出席庆功宴,表达对万里同志和钢七总队的敬意,再好不过!
自然是可以一同参加的。」
「谢谢首长!」
林正顺闻言立刻挺胸,声音洪亮道。
「谢谢…谢谢陈首长…」
林允儿略带紧张的说道。
她下意识地朝伍万里身边靠近了半步,几乎就要像小时候害怕时那样扯住哥哥的衣角。
然而,她的手指没有伸向林正顺,而是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捏住了身旁伍万里笔挺军装后衣摆的一个小角。
那冰凉的布料捏在指间,她才似乎找到了一点对抗晕眩感的支撑。
伍万里没有动。
父母抵达的消息还在他心头震荡,像投入深湖的巨石,余波未平。
衣角传来轻微的、持续的拉拽力道,他低头,对上林允儿那双盛满了慌乱、羞怯的眼睛。
那双刚刚还因他的安抚而亮起的眸子,此刻再次被一种全新的巨大压力所笼罩,见他父母的压力。
「走吧。」
伍万里最后看了一眼还在为他拼命鼓掌的人山人海,眼神中带着凯旋的荣光的说道。
刘汉青默契地与他对视一眼,迅速跟上。
余从戎搓了搓脸,咧嘴傻乐了一下,招呼着高大兴、雷公、平河等人跟上总队长的脚步。
人群再次自动分开一条更宽敞的通道。
陈首长一行人走在最前方,伍万里紧随其后,步履坚定。
他那身笔挺的军装下摆,被一只纤细白皙、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小手紧紧攥着,在行进中形成一个略显奇怪的牵引弧度。
少女粉色的裙裾沾上了行军的尘土,精美的花冠在微风中轻颤。
她低着头,死死盯着身前军人的脚步,几乎把自己缩成了伍万里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的一抹纤细影子。
每一次迈步,每一次衣角传来的拉扯力量,都让她本就擂鼓般的心跳砸得更重、更快,仿佛要破开喉咙直冲出来。
一种比独自穿越敌占区炮火封锁更为纯粹的恐惧,紧紧地扼住了她。
烟尘在他们身后重新合拢,将震天的欢呼和那条攥在粉衣少女手中的军装衣角一同卷裹进初春的风里。
浩浩荡荡的钢七总队队伍跟在军官队伍后面,朝庆功宴的方向而去。
………………………………
庆功宴上
浓郁的肉香混杂着缴获红酒气息,弥漫在平壤临时腾出的地方。
说是庆功宴,条件依然艰苦,长条木桌拼凑,条凳简陋。
但气氛之热烈,足以驱散北地的春寒。
欢声笑语、碗筷碰撞、志愿军战士们粗豪的劝酒声浪交织翻滚,汇成一片战后特有的喧嚣海洋。
陈首长步履矫健,在前引路,林正顺落后半步,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伍万里与刘汉青并肩紧随其后,刚刚在平壤城外的盛大欢迎让他心头余波未平,此时更添一份急切的期盼。
余从戎、高大兴、平河、雷公等人跟在刘汉青身后,神情既兴奋又拘谨。
林允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伍万里身后,那只攥着他军装后摆的纤细小手始终未曾松开,仿佛那是她在汹涌人潮中唯一的浮木。
粉色襦裙在墨绿军装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精心梳拢的发髻上,纸花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泄露着内心的紧张。
她从哥哥口中早已得知伍万里的父母也到了,这短暂的「同行」,便是林正顺为她争取到的「先机」。
抢在所有人、尤其是那个安静之前,先一步见到伍家二老。
绕过几张挤满欢笑战士的桌子,陈首长停在了一处略为僻静些的位置。
这里显然是特意为伍家父母准备的雅座。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紧随而至的林允儿瞬间僵在了原地,仿佛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只见伍父伍十里和伍母并排坐着,两人穿着浆洗得发白但仍显崭新的粗布棉袄,脸上刻满风霜的沟壑,却又透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见到儿子身影时的光亮。
但此刻,他们脸上更多的是一种局促又掺杂着温和的笑意。
他们身上,各搭着一条厚厚的、略显陈旧的军绿毛毯。
造成这份局促和笑意的来源,正站在他们身后。
安静穿着志愿军文工团的军装,外面却松松披着一条熟悉的、在春寒料峭中也无比醒目的红围巾。
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正微微倾身,专注地给伍母捏揉着略显单薄的肩头,动作虽不娴熟,却异常轻柔认真。
阳光恰好洒在她低垂的眉睫和那抹鲜艳的红上,映得她的侧颜柔和又温暖。
伍母显然被姑娘的亲昵和细心照顾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感到温暖,拍着膝盖上的手连声说着:「哎,姑娘,行啦行啦,真舒服咧……谢谢啊!」
伍父则搓了搓粗糙的大手,笑呵呵地回应着姑娘的问话:「……是呢,咱们湖州老家出了紫笋茶和安吉白茶!
……听说鸭绿江老宽了?
……哦哟,这幺些美国大炮?
……厉害!真厉害!」
安静不仅早来了,看样子,还来了有一会儿了!
她巧妙地化解了两位老人初到陌生之地的不安和陌生,那红围巾像一个无声的勋章,诉说着一段她与伍万里之间特殊的联结。
而她的体贴照料,已经让朴实的伍父伍母感到由衷的亲切和喜欢。
林正顺心头猛地一沉,暗道一声:「坏了!终究是晚了一步!安长森的消息够灵通,行动够快!」
林允儿脸上刻意维持的羞涩和紧张,此刻如同被骤然打碎的瓷器,片片剥落。
眼底那点因在平壤城外「抢得先机」而燃起的微小火光,瞬间被眼前这温情又刺眼的一幕彻底浇灭。
浓浓的委屈、失落和一种说不清的难堪猛地冲上来,堵在喉咙里,让她几乎窒息。
她感觉自己像个误闯了别人家的外人,所有的精心准备——新裙子、发髻、匆匆学来的舞蹈、还有此刻攥在伍万里衣角上的手——都显得那幺刻意和可笑。
她甚至能「听」见伍父母与安静谈笑间的几个词:伍万里……辑安车站……棉衣……围巾……那张合影……
原来故事别人已经说在了前头,还用这幺自然温暖的方式,嵌入了他的家庭图景。
而她林允儿刚刚在城外笨拙的舞步和此刻格格不入的装扮,仿佛一个蹩脚的闯入者,在无声地提醒着彼此的疏离。
一股尖锐的酸楚直冲眼眶,泪水几乎是在瞬间决堤,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她也顾不得什幺仪态,什幺「争取印象」了,巨大的难堪让她只想逃离。
她猛地松开了一直攥着伍万里衣角的手,那力道之大,甚至扯得伍万里向前趔趄了一小步。
「伯父伯母!」
林允儿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碎裂的沙哑。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伍父母惊愕的面孔和安静投来的、带着些许错愕与了然的复杂目光。
她猛地从随身的素色布包里掏出一个精心包裹的小布包。
里面是她特意准备的一对小小的、刻着吉祥如意花纹的银镯子,寓意平安福气。
她看都没看,几乎是塞进了离她最近的伍十里手中。
「一点心意……祝……祝您们……」
林允儿后面的话淹没在哽咽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猛地一转身,捂着脸,像只受惊的小鹿,推开挡在身前有些不明所以的警卫营长史前,粉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喧嚣的人群后。
「允儿!」
林正顺急切地低喊一声,满心懊恼和担忧。
他看了伍家人一眼,尤其是伍万里,匆匆说了句「抱歉,首长,失陪一下,我去看看她!」便也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精心策划的「抢得先机」,在安静的无声存在面前,败得如此彻底又狼狈。
这一幕变故突如其来,令伍家父母顿时手足无措。
伍父手里捏着那个还带着女孩体温和泪痕的小布包,一脸茫然地看向陈首长和伍万里道:「这……这姑娘是……怎幺哭了?我们……说错啥话了?」
陈首长阅人无数,目光扫过安静脖颈间的红围巾,再看看伍父手里的小布包,心中已了然了大半。
他心中暗叹一声,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安抚道:「伍大哥,大嫂,不必在意。
刚才那位是朝鲜人民军林正顺首长的妹妹,林允儿同志。
她在后方的野战医院照顾我军伤员立过功劳,是个好姑娘。
大概是……可能是见着你们太过激动,触动了什幺心事吧。
他哥哥跟着去了,没事的。」
这时,一个高大魁梧、身上带着明显硝烟印记的身影分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正是伍千里。
他那张棱角分明、饱经战火淬链的脸上,在看到父母和许久未见的弟弟伍万里时,绽放出了由衷的笑容。
「爹!娘!」
伍千里声音洪亮,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先是用力握住了父亲粗糙干裂的手,又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一下有些佝偻的母亲。
他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埋在母亲肩膀上蹭了蹭。
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让原本还有些为刚才变故不安的伍母瞬间泪湿了眼眶。
「千里!我的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