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攻城信号的那一刻,东海军统制官李秀望着燕京城的高大城墙,心中不可避免的回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清晨。
当时,李秀只是起义失败后,占山为王的山大王。
在那个清晨,他听说了大伊镇来了一伙自称北伐军的古怪兵马。
那时候……小乙哥还在……
李秀转头,看着那面绣着东海波涛,上书李、张二字的大旗,鼻子微微酸涩:“小乙哥,咱们走。”
说罢,李秀拔出长枪,遥遥指向城门:“进攻!”
炮兵推着大炮,工兵扛着火药包,在大盾甲士与弓弩手的掩护下快步向前。
火药爆炸的轰隆声在燕京城四面响起,随之而来的喊杀声也响彻天地。
……
燕京城的皇宫中,正在举行一场禅位大典。
东金最后的忠臣孝子,无论文武全都披坚执锐,肃立在大殿之上。
而完颜雍所禅让的对象,却也不是太子完颜允恭,而是大将完颜福寿。
完颜福寿自然是慌乱异常,坚辞不受,然而完颜雍却拉着完颜福寿的双手,当众诚恳说道:“朕将皇位传给你的原因,并不是想要将你推出去,为刘贼鱼肉。
而且,我为大金皇帝,就算禅让了,难道刘贼就能放过我不成?朕还没有赵佶那般愚蠢。只是……”
完颜雍拍了拍肚子,叹了口气说道:“朕乃是太平天子,没什么弓马功夫,也不便鞍马驰突。卿身手矫健,平日素有军略,如果能有万一逃脱出去,幸免于难,让国家的国祚不至于断绝,也算是为大金国尽一番力了。”
完颜福寿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泪水扑簌而出,停都停不住:“陛下……臣,臣一定去寻太子……”
完颜雍用力握住完颜福寿的双手:“福寿,朕……我今日不以君臣为名义,而是作为一个父亲,就让胡土瓦泯然众人活下去吧。”
如果是在平日,完颜福寿八成还得腹诽一番,但如今完颜雍都将皇位禅让了过来,他又能说什么呢?
“好……陛下……我……”
在完颜福寿泣不成声中,完颜雍摘下冕旒,亲自为完颜福寿戴上。
随后完颜雍退到群臣的位置中,率领金国群臣,对完颜福寿大礼相拜,并且山呼万岁。
完颜福寿慌忙将完颜雍扶起,依旧哭泣不停:“陛下且在城中躲避片刻,臣……臣带着金吾纛旓出去冲杀一波……”
完颜雍却笑道:“福寿,这样一来,岂不是还是我将你当作挡箭牌了吗?难道在你心中,我就与那赵眘赵构一个德行?”
完颜福寿当场愣住,而那些金国臣子们也在惶恐不解之后,各自肃然。
完颜雍将系在腰间的几枚印信解下,系到完颜福寿腰间:“福寿你当从东门突围,我将亲率兵马,带着金吾纛旓,向南迎击汉儿贼,吸引刘贼注意。”
“陛下……”
“无需多言。”完颜雍长叹出声:“若是我大金真的还有国祚,就应该保佑你能逃出重围。
可若是我大金真的要在此战灭亡,合该留下些勇烈名声,得以面见太祖。”
完颜雍戴上金盔,对一众金国文武大声下令:“诸位能跟着我走到这一步,足以证明本性忠义了!
愿意跟着我去迎击刘贼的,出宫城南门;
愿意跟着福寿突围的,出宫城东门。
谁也别笑话谁,程婴杵臼,一生一死,一去一留,都不容易!”
完颜雍说罢,拔出佩剑,抚摸了一下剑穗,向南一指:“随我进攻!”
“喏!”
金国臣子皆是轰然应诺,随后沿着各自选择的道路,发动了最后的突击。
当然,还有许多人手足无措的留在了宫城中,还有人出了宫门就逃出了队列,进入了民房躲避。
但这都无所谓了,正如同完颜雍刚刚说的那样,能为金国尽忠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了。
无论突围、迎战,甚至是投降,每个选择都不容易。
耶律窝斡举着一面盾牌,护卫在完颜雍身侧,只不过他的确是太胖了,只是走了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之态。
完颜雍见状有些不忍:“贤弟,刘贼之中,契丹人甚多,其中不乏贤弟的旧部,到时候总会有一条生路的。
这是汉人与女真人之间的事情,你又何必牵扯其中呢?”
耶律窝斡拎着大盾,一边喘气,一边笑道:“兄长,当日俺曾经对着青牛白马,阿祖阿公发誓。从此与兄长同心协力,祸福与共,从此之后,兄长为俺主君,俺为兄长爪牙,兄长不负俺,俺不负兄长!若有背信弃义,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如今正是该共赴死难时,俺又如何能退缩呢?”
完颜雍哈哈大笑出声,回头张望:“如今在大金罹难时,竟然还有贤弟与我赴难,还有这么多大金儿郎与我同生共死,一齐为大金尽忠,夫复何求?!”
就在这时,汉军的先头部队也已经冲入了城中,他们没有沿途受降,只是一路狂飙猛进。
为首的正将遥遥见到这么一伙乱七八糟的兵马,先是一惊,在辨认旗帜之后,不由得欣喜若狂。
“金吾纛旓!是完颜雍!完颜雍从宫城里出来了!”
“吹角!传信!让李将军快些来!这大功合该由我东海军所得!”
“杀啊!”
“灭金!”
“灭金!”
在躁动的情绪中,这名正将拦下来两百多甲士,粗粗列队之后,就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北扑去。
“灭了金国啊!”
“杀尽汉儿贼!”完颜雍高举长剑,大喊出声:“列阵!”
长枪大盾并排而立,宽阔的御街大道在这一刻也显得狭窄起来。
汉金甲士皆是有进无退,大盾轰然撞击在一起,长枪刺出收回,带出一蓬蓬鲜血。
汉军虽然士气高昂,但是先锋部队人数太少,很快就被推得向后退却。
可随着李秀带着主力兵马抵达,金军终究是强弩之末的屡败之军,渐渐落入了颓势。
而且,代表东金皇帝的金吾纛旓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其余各部汉军也分派兵马,来此进行围杀。
寒风凛冽,热血迸发。
……
“有些太冷了……这风,这雨,都有些太冷了。”
虞允文被捆缚结实,押在大殿门口,任由进入大殿,参与大朝会的宋国群臣参观。
有人惊呼,有人恐惧,有人悲痛,有人震惊,还有人则是露出了幸灾乐祸之态。
但大多数人看到虞允文这番姿态,皆是脸色惨白,惶恐难当。
而虞允文对此都不在乎了,他只是艰难的挺直身体,靠在殿门处,看着门外的细雨,感受着吹到大殿中的寒风。
“要下雪了……”
“朕将国事托付给太子,原本想着颐养天年,但是不到五年,就到了这般国将不国的程度……”
“唉,朕也只能重新出来,收拾这山河天下……”
“有罪臣虞允文,上不能辅弼天子,下不能安抚百姓……”
虞允文只是抬头看着殿门外的天空,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其中有些争论,甚至有兵器出鞘之声,但对于虞允文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赵构直接以黑虎掏心的方式,让赵眘放弃了抵抗,同时拿下了虞允文,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宫府。
再加上有史浩与他合作,还有杨沂中重新掌握殿前司,无论从大义还是程序上,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或许,对于虞允文来说从来都没有翻盘的希望。
无论是这场政变,还是大宋的国祚,或许自一开始就没有反转的希望。
虞允文所看到的希望,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妄罢了。
在这一刻,虞允文放弃了所有的思考,静静享受着久违的平静。
“罪臣虞允文,大罪三十六条,小罪七十二条……”
“其一:离间天家……”
……
“其十:勾结外臣,密谋造反……”
听到此处,虞允文的眼珠终于动了动,他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死死盯着赵构,随后看向赵眘。
见到两人与群臣皆是无动于衷,他终于大声说道:“太上皇!官家!臣的罪责自有公理,万万不可提及刘大郎!万万不可啊!”
“住嘴!”
“为了大宋的国祚!绝对……”
“肃静!”
虞允文的呼喊声很快消失下去,甲士用破布塞住了他的嘴,一时间只有呜呜之声传来。
而片刻之后,仿佛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一般,就连呜呜声都丧失了。
“……罪臣虞允文,罪大恶极,罪不容诛,应当庭杖杀!”
内官念完最后一句后,殿中群臣哗然。
原本六神无主的陈俊卿立即咬牙出言,先是对呆若木鸡的赵眘大礼相拜,随后又直勾勾的盯着赵构:“太上皇,何至于此?大宋哪里有当庭杖杀宰执的规矩?!”
赵构只是冷冷言道:“那今日就有了。”
史浩立即出列对陈俊卿说道:“不惩此贼,此举为无名!”
陈俊卿立即浑身颤抖。
他明白史浩所说的意思。
如果不把虞允文打成谋逆的奸臣,那么赵构这场声势浩大的夺权活动,就不是拨乱反正,而是政变篡位。
所以虞允文必须死,而且得趁着虞允文的门生故吏,还有跟着他一起北伐的太尉们得到消息之前,将其处死才成!